「對不起,我理解愛情……」
「你理解?你談過愛情?」亞瑟的音調居然出現笑意,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書上說的,那種刻骨銘心……」
接下來的話娜莉聽不見了,她讓胸中喧擾的恨意模糊了視聽。
第五章
慕心的父親說的對,微笑是她最好的武器,家裡的僕人一個個說起她的好話,說她親切體貼、說她溫柔和善,甚至有人開始拿她和娜莉作比較。
一個穿著白色洋裝對人微笑的小女人,似乎比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購物的女人更得人心。
母親讓慕心的指壓收服,每天她都會在母親房裡待一個下午,做做指壓、聊聊天。更多時候,她挑選一本中文書,為母親翻成法語念出來,聽說母親最近迷上中國的武俠小說。
父親因此取笑她,當初不是一味反對慕心進門?
母親淡淡回答:「我反對她當我的媳婦,並不排斥她成為我的女兒,她是個好孩子。」
亞瑟明白,自己的心牆正被一個毫無攻擊能力的女子逐漸擊破。
怎麼辦?再度推開她嗎?恐怕不行,他可以抗拒愛情,卻無法抗拒自己的心,他的心在向他抗議——你不妥協愛情,我要自行離家出走,到有她的土地。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對不起,一遍遍闖入他的記憶。有人說,愛情是女人的生命,卻只是男人的心情,但他的心情已經嚴重影響他的生命。
常常,清晨初醒時,躺在身邊的娜莉讓他感到不耐,他只想盡快打理好自己,走到庭院,尋找那個總是在看魚的白色身影。
常常,下班時間未到,他的心就狂奔回家,想著那個總在餐桌上沉默安靜的女孩,今天過得好嗎?
就這樣,慕心收服了眾人的心,包括他的。
她今天好嗎?車行進入家中庭園,這個念頭總是第一個浮上來。
視線向上調高一百二十度,她房間裡的白色窗戶打開,窗簾隨著風揚高,蕾絲花邊對人招搖。
下車、進屋,在亞瑟走進她房裡時,慕心正偷偷拭去淚水。
「怎麼了?」他走到她身邊問。
她搖頭,突地,她想起不能在他面前安靜,忙補上一句:「我沒事。」
「你在哭。」他指控她的淚水。
「我在看小說。」她把書攤在他面前,表示自己真的沒事。
「看小說看到哭?我很難理解女人。」
「女人也不理解男人。」她回他一句,然後想起,這舉動不合宜,急急低頭說對不起。
「對不起?你做錯什麼事情?」
好幾次亞瑟想問,為什麼她常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
「我不應該頂撞你。」
慕心實說。在家時,一句頂撞會讓她挨上好幾棍,為避禍,安靜這門功夫,她修得很透徹。
「頂撞是很嚴重的過錯嗎?」
「算嚴重吧!頂撞會……被罰。」臨時,她把挨打改成被罰。
「我以為台灣是個講究人權的地方。」他盯視她的眼睛,發現她的眼神閃躲著他的。
「中國父母比較……權威。」她保守說。
「你父親不像個威權長輩。」
「爸爸常不在家,管教子女大部分是媽咪的責任。」
「所以你們家是嚴母慈父?」
事實上,他早已瞭解她的過去生活,雖不仔細真確,卻也有大概輪廓。令他懷疑的是,他明明把告狀機會送到她手中,她卻不出賣她的母親。
「算吧!」收起書,她起身微笑。「娜莉小姐出去了。」慕心說。
「為什麼告訴我娜莉的行蹤?」他莞爾。
「我以為你找不到她,到這裡來找。」
「你們平時常在一塊兒?」他反問。
「我們?很少。」
「我想也是,一整天你都在做什麼?」他換個話題。
「早上到院子裡面看魚,然後看書,然後陪婆婆,然後看書。」她揚揚手中的書本,回答認真。
「這種生活,不覺得無聊?」
「不會,讀書很有意思。」
「你不想做做其他事情?」
「比如什麼?」
「逛街、買東西、找朋友聊聊天……諸如此類的。」他說著娜莉在閒暇時會做的事情。
「我不缺東西,至於朋友……我沒有朋友。」她身邊只有親人,沒有朋友。
「怎麼可能?當然,我指的不是在這裡,你在台灣沒有朋友嗎?」
「沒有。」
放下書,走到窗邊,有很多書本都談到友誼,但她無緣認識友情。
「小學同學、童時玩伴呢?」他接口問。
「我沒有上過學,學校好玩嗎?」說到學校,她回頭,等待答案的臉上滿是期盼。
「你沒上過學?怎麼可能,受教育不是人民應該享有的權利?」亞瑟訝異。
「我不能上學。」
臉色黯然,這是她的遺憾,每每住家附近的學校響起鐘聲,她的心就飄進校園,想像著與一大群同學,一起玩樂、一起朗朗背書。
「為什麼?」
他問為什麼,她沒辦法不回答。她習慣配合,不習慣對立,雖然答案很難啟齒,但猶豫須臾後,她還是開口說話——
「我不正常。」
「你哪裡不正常?」
「我……怕黑……」
「沒有學校蓋在地洞裡。」他反駁她的話。
「我容易恐懼。」
「恐懼壞人?還是恐懼突發狀況?」
可以說她恐懼媽咪嗎?大概不行,於是她帶著罪惡感將媽咪放在壞人行列。「我害怕壞人。」
「你認為學校會起用罪犯為學生上課?」
他的問話逗笑了慕心,這個笑意是發自真心,而非為了討好他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學校長什麼樣子?」
「學校裡有一些建築物,有寬寬大大的運動場,還有一群又一群吵個不停的小孩。」
慕心接口他的話——
「還有很多的笑聲和喧鬧,下課鈐響,學生從教室裡面衝出來,打球的、賽跑的、趕著唸書應付下一堂考試的……」話沒說完,她發現了他的眼角笑紋,訥訥地解釋:「是我從書本上看來的,正確嗎?」
「你的生活很貧乏?」
這種生活不是一般人認知中的千金小姐該過的日子,不過他很高興,不管怎樣,她的話變多了,不再是沒有聲音的影子。
「我雖然不能出門,但我的家教老師說,書本裡面的世界很遼闊,我可在裡面尋找到我的天空。」
不能出門?
這四個字讓亞瑟皺眉,那是囚禁啊!難怪她安於一個小小的角落!難怪只要能走到庭園看看魚,她的臉上就散發出幸福光彩!
更難怪,她總是一無所求,她不介意娜莉的存在,不反彈僕人的閒言閒語。原來她只要求一片麵包,他卻給了她一條土司,她感激不盡,她覺得愧對他,所以她永遠在向他說對不起。
他無法想像之前,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光仰賴書中的虛幻世界存活嗎?
濃厚的心疼感竄上,一個衝動,他拉起她的手。
「走!我帶你去見識真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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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西堤島上的聖母院前,鴿灰色的龐然建築物上,一隻隻雕刻生動的噴火獸俯視著兩人。
慕心牽著亞瑟的手走入聖母院,那是幢哥德式建築,火焰式的挑高屋頂,身處其間,慕心只能用雄偉形容。
仰頭,陽光從巨型的玫瑰雕花窗透進來,一朵朵斑斕美麗的玫瑰,在地板盛開。
是讚歎也是感動,那和在書上看到的全然不同,是真真實實的親身體驗、真真實實的撫觸、真真實實的人生。
「喜歡嗎?」側眼看她,亞瑟滿足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她的雙唇微開,看著他的眼神裡有崇拜,甜甜的笑容裡滿是靦腆和喜悅,不再純粹為討好別人。
「好壯觀,書本根本描不出它的十分之一。」
牢牢握住亞瑟的手,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旅行,有他在身邊陪伴,她覺得好幸運。
「那天,你和父親走過紅毯時,心裡在想什麼?」
牽著她柔柔軟軟的掌心,共同走過狹長道,他偏頭問她。
「我目不暇給,哪裡有想法?」
「目不暇給?」
「嗯,那麼多的外國人、滿地的花瓣、滿天的繽紛氣球,連入耳的音樂都美妙到讓人想哭,我以為自己闖入童話世界裡了。」
外國人?對他們來講,慕心才是貨真價實的外國人。
「你沒有恐懼不安?」
她說過,她是個容易恐懼壞人的「不正常」小孩,為什麼她沒想過壞人混在人群當中?
「那天並不黑啊!」
正確的說法是,她的媽咪並沒有和她一同來法國,和父親單獨相處讓她的心情鬆懈,她只記得下飛機後,從休息、化妝到走向禮堂期間,她的情緒持續亢奮,她急著看看那片狹窄天空外的世界。
「那麼馬上就要天黑,你是不是要趕著回家,躲在你的小房間內?」
「不用。」她再次違反自己的定理。
「為什麼不用。」
「因為你在啊!」
她說得真心真意,他聽得滿心歡喜。嚴格算來,若是剝除夫妻這層關係的話,他們之間不是太熱,但她竟然對他全心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