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的兄弟已圍了過來。
「神崗,先閃再說,警車快到了!」
「嗯。」他額上冒出冷汗。
一名身材像大熊的男人把他扛上肩頭。
林明暖認得這位大熊男,那晚在PUB裡,他、神崗,還有另一位較高瘦的男人,三人聯手踩了「速浪組」的地盤。
大熊男迅速瞥了她一眼,沒多理會,忙著對其他兄弟指揮--
「八木,把那台重型機車弄走!什麼?你不會騎機車?!那好,今天騎給警車追,馬上就會了。高橋,打電話到大久保醫生那邊,告訴他得動手術,要他趕緊做準備,十分鐘後,我帶神崗過去!」
林明暖不懂自己為什麼要追上去。
完全的莫名其妙,她追了幾步,速度好慢,以為他就要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了,那位大熊男卻猛地停住腳步,轉回身--
「你也想跟?!」
心一凜,看見掛在他肩上、已陷入昏迷的神崗徹,某種力量迫使著她點頭。
「那就跟來吧!」說著,大熊男大步跑回,輕鬆地把她扛上另一邊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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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跟,時間漫漫悠悠,轉了九個年頭。
情也漫漫悠悠,將不該纏繞的全都纏繞了。
「想什麼?」神崗徹嗓音沉緩,好似以手撥動大提琴琴弦,在這過於寬敞的房中彷彿還能聽見迴響。
身形像頭大熊的男人低笑著,接過對方遞來的頂級威士忌,啜了一口。
「為什麼不乾脆娶了她?那時她直覺反應就跟在我屁股後頭跑來,擺明是心裡放不下你,這樣的好女人難找囉,你們兩個人卻拖拖拉拉這麼多年,連小孩都七、八歲了,你到底想怎麼樣?還有啊--」他下巴朝窗外努了努,視線鎖在對街公寓的三樓,粗眉淡挑--
「這一點也不像你的作風,太溫吞了,想要就去搶,躲在一旁偷窺算什麼好漢?嗯……還是你本來就喜歡這種特殊癖好?」
被他這樣嘲弄,神崗徹面無表情,舉杯輕啜了口烈酒,目光深幽地落在對街。
「你不懂的,神成。」
公寓三樓此時亮著溫暖的鵝黃色燈光,他看見那美好的身影推開陽台的紗門,跨出腳,換穿陽台外的拖鞋,她抬高小臉,將晾曬的衣物一件件取下,有的披在肩頭,有的掛在手臂上。
突然,屋裡有人喚她,她回頭望向裡邊的客廳,一個小小女孩兒跑了出來,手中捧著一個空臉盆,母女倆不知說了些什麼,他似乎能聽見她們的笑聲,看見那一大一小頰邊相似的酒渦正醉人地跳動。
神成龍一郎,正是當年雙肩扛著兩人飛奔的大熊男,他玩弄著擺在窗邊那架價值不菲的高度望遠鏡,咧著嘴,笑得十分開心。
「我是下懂。我沒你純情,也沒有什麼好女人想跟我來段純情的戀愛,反正上火了,就到六本木、新宿歌舞伎町找美眉玩個痛快,年輕又漂亮,隨你怎麼玩都行。」他輕捧了一下兩股間的男性象徵,自豪地說:「一對一不夠看,『性』致真要來了,三天三夜不下床也成,要我像你這樣守著一朵花,肯定悶到死。」
神崗徹早習慣他的說話方式,唇微揚,仍瞬也不瞬地望著對街三樓。
這邊的落地窗玻璃全採用遮陽隔熱的材質,從裡頭可以很清楚地看見窗外的人事物,卻不易被人發現。
兩年前,當林明暖看上那間小坪數的公寓,決定買下時,他便暗中將對面大廈的三樓也全數購入,一整層少說也有一百二十坪,全部打通,除了盥洗的地方外,沒留任何隔間。
擺上幾樣必備的傢俱,依舊空曠得嚇人,他卻能在這整排的落地窗邊得到些許暖意。
他說神成不懂,或者,連他自己也無法理解了。
九年前,他在她面前中槍,除了左肩一處,那名狙擊者後來的兩發子彈同時射穿他的右大腿和右膝,他因失血過多而昏迷,醒來時,她就坐床邊,眼睛霧濛濛,小巧的鼻頭紅通通的,淚猶未止。
那一刻,她的臉容彷彿和母親重疊了,憂傷的、哀懇的、不知所措的,他記得,母親總以那樣的眸光望著父親,那個不顧妻兒、沒半點男人尊嚴、被毒品折磨至死的男人。
自他十三歲開始,一步步往上爬,從來不曾遲疑過什麼,而他自立的「神崗組」能成為關東「日駒聯盟」中最耀眼的新星,原因也在於他性格中明確狠厲的因子。
可是,她哭泣的小臉,教他心動也心痛,極想、極想將母親憂傷的殘影從她臉上抹去。
他所處的世界危機四伏,所行之事又常在法律邊緣遊走,他該放手,讓她回到她所熟悉的世界中,卻偏偏無法鬆開。該放?不放?兩種意念衝擊著他,那是他第一次舉棋不定。
然而,順著感情支配,走過這九年,他努力讓手中的一切漂白,仍是無法給她一個安定的所在嗎?
我們之間什麼也不是,連最普通的婚姻關係都沒有……
顧慮太多嗎?
是不是該試著讓她真正的、完全的、合法的屬於他?
「打算在台灣待幾天?」神成打斷他的思緒,杯中的酒喝光了,他舉步走向酒櫃。
「還沒確定。或者,明天就走。」
那美好的身影不見了,幾秒鐘後,又出現在廚房裡,小女孩兒跟了過去,母女倆在打開的冰箱前交談著,小女孩兒忽然探進冰箱裡,笑嘻嘻地抱出半截冬瓜。
她準備煮晚餐了嗎?今晚吃些什麼?有多久沒嘗過她做的家常菜了?他也記不得了。
神成嗤了一聲。「明天走?你捨得嗎?」
在酒中放進冰塊,他輕搖著,見神崗徹沒回答,他接著問--
「你在上海的投資進行得如何?近來有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神崗徹終於收回視線,眉心微攏。「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他聳了聳寬肩。「沒什麼,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一些,日駒會長雖然看重你,可對於選出『日駒聯盟』第二代會長一事,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我對第二代會長沒興趣。」
神成哈地笑了一聲。「你把話說給『織田組』、『橫山組』那兩位老大聽吧,他們肯定爽到最高點。要是織田和橫山其中一個真當上第二代會長,我也不想玩了,乾脆回衝繩捕魚、種鳳梨、砍甘蔗去吧,要不,也學伊籐那個小子,躲在希臘小島上醉生夢死。」
「真要過那樣的生活也不錯。」他仰頭把杯裡剩餘的酒喝盡,濃眉微沉,靜了片刻後,忽然毫無預警地丟出一個問題--
「你想,那個人到底是誰?」
他問得沒頭沒腦,但神成明白他的意思,畢竟,他亦被同樣的問題所困擾。
當年那個狙擊手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們跟「速浪組」要過人,搜遍地下賭場,卻發現對方早已銷聲匿跡,大野還指天立誓忙著撇清關係,一整批的毒品全在神崗徹手中,沒有周全的計畫,大野這隻老狐狸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既是如此,那人究竟是誰?最終的目的又是什麼?
雙眉鎖得更深,神崗徹再度掉頭望向窗外,模糊地思索--
真能大膽地將所有疑慮拋到腦後,無所顧忌地擁抱他的女人嗎?能嗎?
那渴望揪得他全身發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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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成離開了,去林森北路找他的「老朋友」,空曠的屋裡又剩下神崗徹一個人。
用手機接了兩通電話,一通是八木從東京打來,另一通則是日前人在上海新事務所的高橋打的。沒什麼重要大事,僅是平時的業務報告,迅速處理完後,週遭再度靜得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他沒有開燈,在昏暗中瞥了眼腕表,閃動螢光的表面清楚顯示,時間指在七點半的位置。
晚上七點半……他的視線又投向對街公寓,廚房的燈還亮著,她卻不見了,客廳裡也沒瞧見有人,不知是不是在裡邊的房間?也可能在浴室裡……
下意識猜測著,肚子忽然咕嚕一響,他微微一怔,才記起今日早飛抵台灣,除了在機上隨便吃了點東西,到現在胃裡只有威士忌。
拿起鑰匙,他搭電梯下樓,一走出大廈門口才感覺到氣溫變化,他只穿著單薄一件襯衫,而台北這幾天全籠罩在寒流中。
往街角的7-11走去,自動門叮咚響起,聽見店員「歡迎光臨」的招呼聲。
店裡人不多,書架前站著兩個女孩,正在翻閱雜誌,他走了進去,筆直地往放著便當、飯團、熱狗、關東煮和茶葉蛋的角落踱去--
「媽咪,有元氣蛋和太陽蛋,要買哪一種咧?」
心一緊,猛然間爆出熱流,神崗徹迅速側過臉,搜尋那聲音的來源。
同一條走道上,小女孩和小女人正蹲在食品架旁,一大一小兩顆頭顱靠得好近,都嘟著軟唇,都這麼認真地望著架上兩種不同品牌的盒裝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