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開口,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能氣餒地看著他專注的側臉,不發一語。
「那,這裡只要把X代入,然後套這個公式……」田疇用鉛筆圈出重點,仔細解說。「很簡單,你自己做一次看看。」
「……疇哥,你有沒有女朋友?」話才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有沒有女朋友?這個問題也未免太直接了吧?
可是被問話的人似乎沒有察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露出招牌的恰然微笑,爽快地回答:「女朋友?沒有啊。」
她楞了一下。「沒有?怎麼可能?」
「奉先,你一定要逼疇哥自己承認是吧?一副想要知道什麼內幕的樣子。」他莞爾地看著她驚愕的表情。「疇哥這種書獃,沒人要啊。」
她眨眨眼睛,還是不太確定他是不是在跟她開玩笑。
沒人要?其他人的眼睛是瞎了還是怎麼了?
他看看她,細長的眼中突然閃過一道光。「咦?為什麼突然對疇哥有沒有女朋友感興趣起來?」
她紅了臉,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田疇也不說話,只一個勁地拿那雙漂亮的鳳眼盯著她,嘴角掛著一抹捉摸不定的曖昧,若有所思。
她的、心跳愈來愈快……愈來愈快……
突然。「啊!」田疇擊掌低呼,眼睛微微瞠大。「奉先你……」
完了完了,疇哥知道了!心裡同時湧出興奮和恐慌這兩種矛盾的感覺,她咬著嘴唇,身體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還是繼續留在原地,勇敢地等待判決。
「……是不是最近有哪一個男生在追你,所以你才會突然想找個人商量這方面的事?說的也是,奉先也已經是高中生了啊……」莫名的感歎完畢,田疇朝她露出一貫大哥哥式的溫柔微笑。「這樣吧,疇哥雖然沒什麼戀愛的經驗,不過也總算是個男孩子,看過身邊一些同學跟女孩子交往的狀況。當個戀愛顧問,我想應該不成問題。有什麼問題,就告訴疇哥吧。」
臉頰上的溫度頓時陡降十度。
的確,近乎十全十美的疇哥有時候是有點遲鈍,特別是在處理一些日常瑣事的時候。她甚至也感謝過疇哥這種少根筋的個性,才沒有發現她的個性其實一點也不討人喜歡,根本不是他眼中那個單純的「鄰家小妹妹」,不過……
這也未免太遲鈍了吧?她咬緊了嘴唇,第一次對自己心目中完美的疇哥產生一絲怨懟。
坐在斜對角的田疇卻似乎一點也不明白女孩心中翻湧的複雜情緒,還以為她的沉默是基於某種少女的羞怯,只是微微笑,拿起筆,又繼續下一道解題的工作。
沒有人發現門口處一直有一道人影筆直站立,默默聆聽著背對玄關的兩人交談。半晌,他毫無聲息推開門,又走了出去。
第五章
他知道,哥哥是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學識高、脾氣好、不抽菸不喝酒,除了偶爾會因為唸書念到晝夜不分以外,幾乎沒有其它不良的生活習慣,更不用說那個白淨斯文的長相,比某些不紅的偶像明星還要俊秀。不像他,一樣是純東方人的單眼皮五官,卻總是給人一種凶神惡煞的感覺。一雙過濃的眉毛緊緊壓住透著殺氣的眼睛,高中時就有同學說過,他要是不說話,簡直像是哪間少年感化院放出來的。
從小到大,喜歡哥哥的女孩子不算少,雖然那個沒有半根戀愛神經的男人似乎從來沒有發現的樣子,到現在都已經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但是他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麼那隻母老虎會喜歡上哥哥這種溫吞的男人?
更正確地說,他根本無法想像那隻母老虎會喜歡上任何人。感覺上,那個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呂奉先,生來就該是踏著一票裙下之臣破碎的心,昂首闊步走完一生的命格,跟戀愛這兩個字不可能搭上邊。
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是錯的。呂奉先會喜歡人,只是那個人,不是他。
「喂。」
靠著天台欄杆的背影僵一下,沒有回頭,自顧自地欣賞繁華的台北夜景。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哥哥一樣,養成了心情不好時上頂樓看夜景的習慣,而自從那一天那個叫張淑萍的來過以後,她的心情就一直處在不好的狀態。
他知道,不管現在他問什麼,這個倔強的女人都不會回答,特別是當對象是「他」的時候。
所以,他不問,省得自討沒趣。「天氣冷了,上來頂樓連外套也不多穿一件!」
她瞥他一眼。「你什麼時候變成我爸了?這麼關心我!」
「狗咬呂洞賓。」
「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是好人?」
他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卻發現兩肘靠著欄杆的她嘴角微揚,捲曲的長睫毛垂下,但那抹不知所以、卻隱約暗示著脆弱的曖昧微笑,勾動某個埋藏在腦海深處、不願回憶起的遙遠記憶,反而讓他更加惱火。
他不想看到她這樣的笑容!
「她跟你問一樣的問題。」偏低的悅耳聲音,宛如劃過寧靜湖面的午夜天鵝,滑入他的耳朵,雪亮的大眼睛繼續凝望著遠方,還是沒有看他。秋夜晚風撩亂長髮,捲曲的弧度攀住白瓷般的臉,遮斷他的視線。
他不說話,等著她接下來想說什麼。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就是湘菜的大廚,後來娶了我奶奶,才沒有繼續做下去。」她安靜地說:「我從小看著爺爺作菜,也學了不少東西。所以,那個時候,我才會選擇了這一行。」
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不懂,為什麼經過這麼久,她突然願意告訴他?一時心血來潮?無論如何,他可不會質疑自己的運氣。「我問的,不是這個。」
「可是我能給的,就只有這個答案。我已經作了決定,就沒有可能後悔。」
「你一直想當醫生。」
「是。」她沒有否認,「我一直把醫學院當成第一志願,可是,那是有原因的。」
他冷哼,澀澀地開口:「當然,因為台大醫學系是分數最高的科系。」
她看他一眼,嗤地一聲笑。「是啊,那也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呂爺爺的病。從他們家和呂家成為鄰居開始,他就知道她爺爺因為腎臟的問題,必須定期到醫院報到;而在他高三那年,終於因為尿毒症引發全身性的器官衰竭而過世。
他記憶中的呂家爺爺,是一個有奇異幽默感的長輩,即使長年因為洗腎和各種併發症的病痛,每次看到他,都還是不忘講兩句不太好笑的笑話。母老虎的名字,就是他取的;而從母老虎對那個男孩子氣到極點的惡搞名字重視的程度,他們祖孫之間的感情深厚,完全可以想像。
也所以,他總以為母老虎會像一直以來那樣,過關斬將,順利地完成七年的醫學院課業,成為台北市最高明、最優秀、最惡劣……也最美麗的腎臟科醫生。
但是,她沒有。放棄了濟世救人的志願,她搖身一變,成為湘菜名廚。仍舊是那個天下無雙的呂奉先,自負而卓絕。只要嘗過「天下御苑」的美味佳餚,大概所有的人都會相信,這位鮮少在大眾前露面的主廚,絕對是生下來注定作這行的天才。
作為一個廚師,就像她做的每一件事,一樣的出類拔萃,只不過……
「做這一行,不適合你。」他突然開口。
她的臉色一變,像是被刺到什麼,原本掛在嘴角的微笑瞬間消失。「你在胡說什麼!」
「不是嗎?你應該做的,根本不是這件事。」
她終於轉回過頭,像冰一樣的眼神定在他的臉上。他看著她,感覺到心底一隨酸。
……為什麼他得到的,永遠只是這樣的眼神?
許久,她才冷笑一聲。「我應該做的?田野,你以為我應該做什麼?」
她不明白嗎?他就是無法想像她把一輩子都浪費在那個小小的廚房裡,讓所有的才華和美貌在那種看不見的舞台裡慢慢消耗掉。她應該得到更好的,應該站到人前,成為眾所矚目的閃耀明星!
但是看著那張頑固而美麗的面容,他很清楚,她會對他這樣的想法怎樣的嗤之以鼻。
「……我不知道。」他放棄。「我更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堅持。連我都可以看得出來,現在的你一點也不快樂。」
她楞住,一時間竟答不出話來。
認識這麼多年,這是少數他看到這個向來伶牙俐齒的母老虎無言以對的場合。
然而,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成就感。
他說對了,她不快樂;可是,說中了又如何?他不想看到她不快樂。
「不要說得一副你好像瞭解了什麼的樣子,」終於,她開了口,乾淨沉穩的嗓音變得更沉,也更冷:「我快不快樂,不是你可以決定的。」
說完,她轉身離開了天台。他只能看著她的背影,咬著牙,雙手緊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