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代……這種時代,天知道她心裡的天秤開始在搖晃了。如果她留下來,如果她留下來……
「小姐?」林懷安好奇地問:「你的手稿何時才會出啊?」
「……共退八本了。」事實上,寫了八本,也退了八本,想來真令人鼻酸。頭幾本封沄書肆的柳苠不識得她,所以手稿不知丟哪去了;後來卡在殷戒這個老闆,會把稿子還給她了,不過意義不大,被退表示她不合這個時代,真想哭。
「為麼多啊……小姐,殷爺是負責書肆的,你可以請他出書啊。」
「我絕不走後門。」她不屑做,也太丟臉了!看見懷安一直站著,她道:「你坐下吧,我真怕你這樣站一整天,遲早會廢了。」
林懷安一愣,連忙搖頭。「不不,奴婢站著就好。」
「拜託,你一定要叫奴婢嗎?」
「奴婢就是奴婢啊……」元總管說得沒錯,這個小姐果然有點怪怪的。
「啊,對了,搞了半天你是專門服侍殷戒的,當然不會聽我的啊。」
「不不不不!」搖頭獅子出現了,讓魚半月看得目瞪口呆。「殷爺吩咐過,要奴婢照顧小姐,如果奴婢不照顧小姐,奴婢在殷府裡就沒有意義了。」
「好好好,你要怎麼照顧都成,拜託你不要搖了,也不必自稱奴婢,坐下坐下!」半拉著林懷安坐下,她說道:「我也不是什麼千金小姐,說起來跟你的身份地位都差不多,都是得努力工作才有飯吃的人,你喊小姐也就算了,不過也不必讓自己矮人一截。在我家鄉,就算是像你這種身份的人,也是很會安排自己生活的。你告訴我,你平常都在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主子要召喚,隨時都得出現。懷安,你坐著做什麼?要讓人家笑聶府的丫鬟沒規炬嗎?」不知何時,元夕生領著一票小雞走到涼亭,瞪了林懷安一眼。
林懷安嚇得要站起,魚半月連忙示意她不必起身,抬眼看這個鼻子尖尖的、下巴翹翹的男人,蒼白的圓瞼露出笑來:「元總管,是人都會累的,何況懷安站了一上午,坐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要累了,也可以坐下休息。」
元夕生從鼻子用力哼了三聲,道:
「我哪來的休息時間?不像魚小姐好命,成天以養傷之名,行白吃白喝之實。」他揮了揮手,指向後面那一票新進的奴才!「咱們這些人都是一滴汗一口飯的,沒人在白吃白喝,魚小姐,你受了傷,殷爺義氣救你,你可要知足啊。飛上枝頭固然是每個姑娘的夢想,可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當一家主母?」
魚半月愣了愣,然後笑道:
「元總管,我非常想回半月書鋪,可是那裡不方便熬藥,我不想老了拖著破敗的身體,那是很蠢的事。而且,我也沒白吃白喝,懷安,我的欠條呢?」
「在這兒呢。」拿出好幾張箋紙來。
「元總管,我這兒是有記錄的。你的殷爺買的藥真不便宜,我喝得好心疼,也私下跟老大夫討價還價過了,藥方照給,但藥不必給得太好,勉強能治病就好;另外再加住宿費……嗯,我住的地方離茅廁有一段距離,有點不方便,茅廁不太乾淨,我無法昧著良心當它是五星級,所以我自行打了點折扣。三餐的話……」
「廚房已經勉強能開火,但能煮的東西不多,小姐只能喝稀粥,所以再扣—點貼。元總管,你放心,小姐都有記帳的。」
「你閉嘴!」這個大白癡,難道不會為自己想嗎?元夕生一肚子氣,卻不知從問發作。他暗暗吸口氣,又瞪了林懷安一眼。這個笨女人……「你是來服侍殷爺的,不是服侍殷爺以外的人,你懂不懂?」
「可是毆爺說……」
殷爺說什麼,這白癡就一定得做嗎?「你把她養得肥把胖胖的,有什麼用?她終究不是你主子!」
肥肥胖胖……好過份!魚半月瞪著元夕生。她也不過是肉了一點而已啊!誰能在養傷期間不胖,就跳出來給她看啊!眼角又瞄至那十幾個曝曬在烈日下的小雞們,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元總管,這些人都是你買下的嗎?」
「當然。個個都是身家清白,可以服侍殷爺一輩子的。」元總管的臉色透著古怪,隨即硬壓下來。
「一輩子?」她訝異:「全是賣了一輩子?」
「在這裡的新僕十四名,四名終生契,剩餘的是簽上好幾年的契約。我敢打包票,等過了幾年,他們仍然會留下來故事。」
已經有點肉的圓臉疑惑:「為什麼?」
「為什麼?」這還用問?她是打哪來的?「能進大戶人家做事,好過在外頭做些低廉賠本的工作啊。」
「大戶人家?」
「魚小姐,你不會不知道殷爺的身價吧?再過兩年他就有屬於自己的商行,娶了正室,加上本來就有的妾,很快小少爺就會出生,接著殷府會熱熱鬧鬧的……」
她沉默一陣,說道:「元總管,我看見你頭上的牛奶瓶了。」
元夕生直覺摸自己的頭。「哪來的牛奶瓶?」
「你把未來設想這麼周全,可是如果有一粒石頭不小心打破了你的乍奶瓶,就什麼都沒有了。」
「啊?」他是不是不小心漏聽了什麼?他真的沒有牛奶瓶啊!
「元總管,我好怕是那一粒石頭喔。」之前是烏鴉,現在榮升為阻礙殷府主子美好遠景的石頭。
就算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聽話。元夕生的臉色再度閃過一絲異色,斟酌了會兒,大聲向林懷安說:
「懷安,今兒個老大夫說要過門再看魚姑娘的傷,你先去準備準備。」親自目送林懷安離開,他才轉向魚半月,以同樣的大嗓門罵道:「魚小姐,我生來就不信什麼牛鬼蛇神的東西,更不信世上有什麼狐狸精,你最好搞清楚,殷爺是聶家少爺們的妻舅,身價不同凡響,絕不是你這種書鋪小老闆可以勾搭得上的!現下殷爺不在,我可警告你,你要敢對殷爺下媚術,我絕對不放過你……還有,設爺絕非是守得住一個女人的男人,光看他在天樂院連連過夜就知道,他絕對有足夠的本錢娶個三妻四妾的!」
用力哼了一聲,收回幾乎戳至她鼻頭的食指。
然後他挺直腰,向一直守在涼亭外的十四名奴僕揮手道:「走了走了,得找機會讓你們明白誰才是這裡的主子!」
正要跨下階的同時,眼角瞥到她專注的眼神,雖然不像被嚇到,但也好像有所疑惑的樣子。
他冷笑數聲,領著新僕大步離去。
魚半月搔搔頭髮,一時忘了她雖然不喜歡把自己的頭當針包一樣插一堆簪子,但拜懷安手巧,幫她梳了一個十分簡單的髮型,這一抓又是一頭長髮披散下來。
「這個元總管……說起話來,真像是新人在演戲。他演給誰看啊?」她咕噥。
第七章
「……自從林嬌兒遇見了南京城的才子,便茶飯不思,就算朱大祥跟她幹那檔子事時,她心頭也只想著那要命的情人。這日朱大祥再度來到林嬌兒這兒求歡不果,一時起了口角,林嬌兒大罵:你這個天殺的淫賊,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如你的願當乞丐!我一定自立自強,做一番天大的事業給你瞧瞧——」
「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俊美過頭的男子停筆,很冷靜地說道。
在矮桌前走來走去,口述不斷的魚半月呆了呆,問道:
「哪裡不對?」她覺得很好啊。
很俊美到沒有天理的男子慢慢抬起臉,擱下筆,徐緩說道:
「一,沒有—個女人會叫自己丈夫淫賊的。」
「朱大祥共娶三妻,家有美妓跟丫鬟,也稱得上是淫賊了。」她低聲說道。
他面不改色,道:
「二,也沒有一個女人會自立自強,做一番天久的事業。即使有這個心,也不會發生在這個故事裡,完全於理不合。」
「我覺得很合理啊,難道要她跟才子私奔,順道一路闖事業?」好辦法。
殷戒的臉皮抽動一下,再道:
「最不合理的是,朱大祥是名書肆老闆。」
赤腳走到矮桌前,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直到她披著外衣的身子坐在自己的對面,他才收回視線,移向她有點圓的臉。
「殷戒。」她半瞇著眼。「其實你覺得我故事很差吧?」
「……尋手稿的是柳苠,我只是書肆老闆,算門外漢,看不出好壞。」他頗為含蓄道,不想明說他完全可以體會柳苠拒絕她手稿的原因。
「是嗎……你覺得我床戲很火辣嗎?」
美眸微瞇。「你打哪來知道這些事?」她念他寫,才寫一半,就行好幾場纏綿,個個露骨放浪不說,十場裡就有九場全部是男人強迫、女人無奈。無奈也就算,在交歡的當口還想著要自立自強……是不是有點前後不通?
「唔……我有許多書可以參考。」A片多方便啊,虧她記憶好。垂下眼,看見他工整漂亮的字體,歎息:「你的書法寫得真好。原來我被封沄書肆退手稿,是因為我的字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