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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言妍

  如果像李蕾或章立純家財萬貫就好了,生活態度充滿理直氣壯的自信,要什麼有什麼,對承熙的一切也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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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收攤時,伍長吉回到市場對涵娟說:「媽媽身體不舒服,你回去煮飯。」

  「爸,今天星期五,我要陪曼玲上鋼琴課。」涵娟說。

  「呀,我忘了。沒關係,我待會在巷口叫面,也不用煮了。」他說。

  涵娟幫父親對完帳目,再和曼玲走到國際學舍旁的一棟洋房,去上費牧師娘的課。洋房每年在四月復活節和十二月聖誕節開放兩次,會發糖果禮物,附近的孩子趨之若騖。

  費瑪莉原本對殘疾的孩子就特別照顧,剛巧去年找余媽媽修改衣服,提及曼玲的未來,瑪莉發揮基督教精神,不但為新手術募款,還免費教曼玲彈鋼琴。

  開始時曼玲很起勁,上完課還固定到教堂去練習,並發誓風雨無阻,很珍惜這次機會。但樂譜慢慢變難後,進入巴哈和貝多芬,她就有些意興闌珊,常借口腳痛不肯認真。

  羨慕極的涵娟見她有放棄之意,氣得罵說:「別人想求都求不來,你卻不當一回事,真太不知惜福了!有時我甚至希望自己腳也不好,能和你一樣學琴!」

  「你竟然這麼說!」曼玲亦是家人寵讓的,大叫:「那我跛腳給你好了,我什麼都跟你換,讓你來嘗嘗我痛苦的滋味!」

  這是她們從小到大最嚴重的一次衝突,後來還勞動余媽媽的勸解,結果變成涵娟陪曼玲上鋼琴課。

  涵娟記性強,有天生的音感和識譜能力,也或許她特別用心,幫曼玲記一切指示。所以奇怪的,她不曾真正彈鋼琴,卻能「說」鋼琴,讓曼玲完成困難的曲子。

  走到面鋪,承熙不在,今天大概又見不到面了,涵娟頓生嗒然若失之感,只有掩飾情緒說:「我爸叫面吃,我媽一定又整晚念我偷懶。」

  「她還敢凶呀?」曼玲說:「我從我媽那兒聽來的,說你媽去算命,算她不能再生是因為對前妻的孩子不好,報應呀!」

  金枝生完宗銘後,肚皮就再沒有動靜,一天到晚去求神問卜。涵娟聳聳肩說:

  「她說我克她哩,有時還真希望爸沒娶她,回到我八歲以前的生活。」

  「你乾脆搬來我家住,反正我爸媽都喜歡你,巴不得收你做乾女兒,不是嗎?」

  曼玲每隔一陣子就會提出這種建議。

  余家對涵娟視如己出,每有吃的穿的都少不了她一份。有時金枝鬧得凶,她就到余家住幾天;甚至她初經來,也是余媽媽教她處理的。

  環境上余家大伍家一倍,閣樓高又寬,可掛六頂蚊帳,睡四個孩子外加涵娟也不嫌擠。但想想,那畢竟是別人的家。李蕾的經驗傷害太深,如此好的朋友都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間還有什麼是可靠的呢?

  她害怕真住進余家,哪天不順眼了又會如何?自己的家雖窄陋,還有愛吵的金枝,但終究是無法否認的血緣,她住得心安理得。

  因此對這吸引人的做法,涵娟從來不搭腔。

  她們剛過馬路,承熙騎車由後面追來,不停揚著手上的東西說:「我偷摘了兩顆小橘子,給你們吃!」

  涵娟壓下見他的欣喜及快速的心跳,臉愈發沒表情。承熙吱地停車,笑容略帶靦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很幼稚。」

  回憶突然湧現。有一段時間班上流行養蠶,承熙這班長,還負責在週末領大家南征北討找桑葉。他們踏遍附近的巷弄,他個兒高,攀牆折枝的是他,摔倒或被追罵的也是他,卻也得到同學更多的信服。

  「咦?你就光猜涵娟,那我呢?我會說什麼?」曼玲插嘴。

  「你嘛……你就說『我要吃』,對不對?」承熙笑了出來。

  「胡說八道,我要叫我爸扣你的薪水!」曼玲假裝生氣說。

  涵娟神情柔和下來,帶著難察覺的俏皮說:「謝謝你,橘子我們拿了。」

  算是今日真正的告別了。他們分頭離去,夏日黃昏暑氣未散,很多人在街旁搖扇納涼。國際學舍旁一片椰子樹林,透出了沁心的綠意。

  橘子不甜但多汁,至少生津止渴,曼玲邊吃邊說:「葉承熙真好喜歡你耶!」

  「你又亂講了!」涵娟馬上變臉。

  「市場可是人人都在傳喔。」曼玲眨眨眼說:「我們市場後面不是要蓋廟迎神嗎?我爸說玉皇大帝旁邊的金童玉女不必找別人,你和葉承熙就剛剛好,天生的一對,搭配得漂亮,你爸還嘿嘿笑,一直點頭哩!」

  「余曼玲,你再當長舌婦,我就不理你了,你自己去上課!」涵娟臉脹紅說。

  「好啦,不敢講了,今天又是巴哈先生,沒有你,我還有點怕呢。」曼玲說。

  不聽歸不聽,但「金童玉女」一詞已深駐涵娟的心底,有種微妙感,又帶著悲涼。在那水漬遍地又蚊蠅亂飛的菜市場,在那為求溫飽而面色淒惶的人群裡,何來的金與玉?

  金玉質本高貴,不是像李蕾和章立純那種富人的粉妝玉琢,才能顯現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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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費牧師的家是紅門石牆的住宅,圍著不見底的森林小樹,房子本身是兩層的西式建築,和一般日式屋的古意有別。她們由側門踩著石徑小道到鋼琴房,瑪莉正在教另一個女孩,也是不良於行的。

  涵娟曾很認真祈禱,再鼓起勇氣,請求牧師娘允許她上鋼琴課。瑪莉用腔調極重的國語說:「My  dear,這是給不幸孩子的計畫,他們比我們健康人更需要上帝的眷顧。」

  又碰釘子了。涵娟憶起當年想學畫,美術老師嫌她窮而拒絕;如今想學鋼琴,卻因為太健康,連上帝也不收,難免心有憤怒。

  她知道人應知足不該「貪」,但控制不了的,她體內就有一股源源不斷的動力,渴望求知,想攫獲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像有人在遠處召喚她,要她脫離這貧窮困厄的環境,回到那優雅華美的世界。

  輪到曼玲上課,涵娟總坐在一旁沙發椅,享受一次又一次琤琮音符的洗禮。

  她永遠也看不膩牧師的家,磚徹壁爐上琳琅滿目的相片和飾品,精緻的桌椅燭台,垂著蕾絲及流蘇的窗簾,花紋富麗的地毯……都籠罩在濃濃的薰花香裡。

  涵娟不是沒見過華屋豪宅,但西方人的感覺又不同。

  李蕾家非常氣派,每樣擺設都表明身份地位,冷冷的,碰不得的,閃著權勢的光辨;就好像他們的語言及生活習慣,都自成一個所謂的上流社會,隔世排外。

  朱老師家的大宅則和風很重,細繪的紙門和紅檜傢俱,富貴中蘊含著儒雅精緻,也自在於他們地主階級的保守傳統裡。

  費牧師的家就沒有這種高不可攀之感。這洋房裡,昂貴和廉價的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交錯並列著。一具高級水晶燈可以光芒四射,一個布娃娃可以在牆上微笑,一束小雛菊也可以自由地開放。

  對!自由和開放,眾生平等,沒有歧視,看到的只有生命本身的光華和美麗……

  今天曼玲彈得很順利,不費力地學會新技巧。瑪莉很滿意,回頭看涵娟正翻著美國雜誌,好心情地指著封面說:「這是紐約的自由女神像。紐約是美國及世界第一大城,我就從那裡來的。」

  紐約對涵娟而言是遙遠得像月球的地方。她由課本知道它的繁華,市女中有些同學的兄姊就在那兒唸書,但似乎和她永不相干。

  瑪莉起了興致,走到壁爐前介紹那些紀念品說:「這是巴黎鐵塔的小模型,那是倫敦白金漢宮的照片。呀,還有印度恆河的水,南非部落的面具……世界真的好大,對不對?這全部都是上帝的恩典,只有祂的神力才能為我們創造如此美麗的地球,所以我們都要有一顆感恩的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涵娟問曼玲:「你想不想去美國?」

  「什麼?我這雙腳怎麼可能走到?」曼玲瞪大了眼睛。

  「你忘了嗎?瑪莉牧師娘說你有比我們更多的上帝恩寵。」涵娟說。

  「美國太遠了。」曼玲說:「我最大的心願呀,只要能住到西校門區那些漂亮的房子就好。」

  「我以前也這麼想,但愈大看得愈多,就覺得老師說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很對。世界外還有世界,不去探究像白活了一場……」涵娟說。

  「哎,你的腦袋老和別人不一樣,一堆怪怪的想法。能去美國的都是有錢人,我們別作夢了。」曼玲說。

  「我知道。只是……我好希望自己是一隻鳥,有翅膀,能飛到任何地方。」涵娟凝眺夕陽西下,已呈蒼藍的遠天說。

  傳說美國遍地黃金,是富者的天堂。但對涵娟而言,美國更像一個通往自由的跳板,一座跨向廣大世界的橋樑,同時也是能讓她除去層層限制、擺脫人世種種不公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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