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兒空間極小,只夠放一張單人床和小桌子,衣服掛在四壁。他們先讓曼玲坐在床頭看,梁如龍站著,頭都碰到屋頂。降旗的隊伍並不壯觀,但軍樂響徹雲霄,聽起來很特別。
涵娟倚在門口,不想擠入小地方,但身後就是葉承熙,進退兩難。視線左右都是男生的情況下,唯一能瞪的就是牆上貼的明星照片。
「我小阿姨愛看電影。」葉承熙清清喉嚨說。
「她喜歡林黛嗎?」涵娟指著一張畫報回應說。
「對,她現在很迷黃梅調,天天唱『江山美人』的李鳳姐。」他心血來潮又說:「你很像樂蒂。」
這是讚美嗎?樂蒂畫報旁註明著「古典美人」四個字,涵娟本能抗拒說:「我不喜歡樂蒂。」
喔,說錯話了,唯有閉上嘴。
這算他們第一次談功課和公事以外的東西,也絕想不到所提的女明星,會在幾年後因愛情受挫而相繼自殺身亡,引來了涵娟許多唏噓。
再次下樓,來福搖著尾巴鑽在他們的腳間,女生還是拚命躲開。
「它不會咬人,只想和你們玩。」承熙保證,涵娟仍不放心,最後竟躲在他身後,他笑出來說:「我一直以為你很大膽哩。」
「我不喜歡狗。」她勉強回答。
「對不起。」他搔搔頭,將狗趕到屋後頭。
第三度要告辭時,梁如龍才想起帶來的太妃糖,表情誇張說:「這是章立純送給你的。」
「我不要,星期一拿去還她吧!」葉承熙看了立刻皺起眉說。
「我還她,她又會塞回來,煩死人了。」梁如龍說。
「那你們就統統吃掉吧!」葉承熙說著打開盒子,將包裝精緻的糖分給他們,還有鄰居及家裡的弟妹,不一會就吃個精光,像過新年一樣。
涵娟很訝異,那樣果斷不容分說的行動,不似平常的葉承熙。他除了出鋒頭、講義氣、負責任,加上對她彬彬有禮之外,彷彿還藏著某些她不瞭解的部份。
名貴的糖隨便吃完不打緊,他還進一步將漂亮盒子遞到涵娟面前說:「給你。」
「我不要!」涵娟忙搖頭。就那麼急著脫手嗎?
「給我好了,我喜歡。」曼玲伸出手說。
「你要就給你囉。」葉承熙很乾脆說。
回程的路上,涵娟想著章立純,覺得她挺可憐的,巴巴奉出一盒糖,人沒見到也不被感激,葉承熙腦袋裡到底裝什麼念頭?是一種絕情嗎?
也不顧腳傷,他堅持要送他們一程。天漸漸黑了,蜘蛛網似的巷弄更是撲朔迷離,暗黃的燈冥冥亮著,透著一棟棟疊砌的違建有如噬夜的怪獸。
兩個男生前面,兩個女生後面,不知不覺已到信義路上,可清楚看到中段那長長一排如蛇的燈光。
「再見。」各人說完回各人的住處。
涵娟在過馬路時才發現,今天走這一遭,對如何到葉承熙家仍沒有一點概念。不過她是愉快的,因為感覺他對她,或許不是她以為的成見和輕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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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熙拿出了百米奪魁的衝勁,卯盡全力向前跑,書包一甩一甩的,遲到是免不掉了,問題是遲到多久呢?
范老師才剛規定,每天早上七點整到學校考試,考不好就打,做為一日之始的暖身操,讓他們的戰鬥力能在聯考前達到頂峰。
他準備周全,課本和習題都念得滾瓜爛熟,考一百分絕沒問題,只要……只要公平地給他足夠的時間。
氣一長一短的,幾乎快喘不過來。沿途有個公家機關,院子種滿萬紫千紅的小花,他用力彈跳高過圍牆,剛好可看到正門掛的羅馬數字鍾指著七點七分,大事不妙哇!
「臭小子,你又想來偷摘花呀?!」澆水的工友罵。
他才沒那個美國時間呢!承熙恨不得此刻搖身一變,人就在教室裡俐落地寫考卷,但老天爺似乎不賜給他這個奇跡。
奇跡兩個字是他從教堂牧師那學來的。牧師們仰望奇跡,說只要順服上帝,勤於祈禱,任何心願都能夠達成。承熙想的是有一雙潔白翅膀的美麗天使,就像卡片畫的一樣,亮晶晶的,代表人心目中永遠的光明。
他們葉家祖上拜神佛,會去教堂,都是因為有罐頭麵粉等美援物資可領。小孩更好玩,除了唱歌說故事外,還附送文具糖果,每次牧師來內巷招人,總跟去一堆流鼻涕光腳丫的小朋友。
記得第一次報到時承熙才八歲,牧師在他面前按慣例問:「你承認你是罪人嗎?」
他傻住,把罪人想成「醉人」,腦海立刻浮現抱酒瓶發癲的父親,連忙用力搖頭。在儀式中被問者要謙卑地回答「是」,但承熙拚命說「不是」,害牧師重複好幾次,臉都脹紅,以為自己碰到了小魔鬼。
在孺子不可教的過程中,他對天使卻極有好感。
十歲時他得到生平的第一張聖誕卡片,滿天星斗的深藍夜空,飛著一個洋娃娃似的天使,美得不可思議。窮人家的孩子有了這自以為稀奇的寶貝,當然帶到學校去炫耀,那一天他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同學們都來爭看。
後來他發現伍涵娟也靠近,眼眸流露對卡片的喜愛。
一直以來,承熙都認為涵娟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她總穿著很特殊的白上衣,有泡泡袖及綴著蕾絲細花的小圓領,黑色的百褶裙熨燙得平整服貼,與一般學生制服的粗劣髒縐很不相同。
另外,頭髮無論長短,她都整整齊齊夾到耳後,露出清爽秀氣的臉龐,腳上的鞋襪雖舊,也都盡可能乾淨。總之呢,涵娟和他們南校門區這一帶常發長頭虱、腳踩破鞋的女生,有明顯的差異。
憑心而論,以涵娟的一身穿著,若放在西校門區那些富裕孩子中,還嫌寒傖;但由中段內巷的貧民區走出來,卻有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動人心弦,彷彿渾水濁塘中的一朵蓮,使人聯想到貪脊地中傳播美善的小天使。
至少對承熙是如此。當時才十歲的他並沒有什麼審美觀念,只覺得涵娟為這一份「不同」,要比別人下更多的工夫。在污水臭穢中要端執著潔淨靈秀,眼眸裡必需有機警的早慧,舉手投足也要時時克制分寸,那樣表現出的亭亭玉立,對承熙就形成一股帶著光環的吸引力。
比起來,常和涵娟一起的李蕾,由富貴嬌養著,衣著模樣各方面肯定比涵娟強,但因為天生就有,不需費力,沒有來自內心的渴望和光辨,終流於無亮度的平乏,就是一個吃穿較好的孩子罷了。
天使就是涵娟。承熙見她喜歡;心裡有莫名的興奮,忍不住揚手說:
「誰要卡片?誰要我就送給誰!」
「給我!給我!」同學們又叫又鬧的。
他將卡片揮幾圈,突然遞到一直安靜旁觀的涵娟面前說:「送給你。」
涵娟嚇了一跳,看看他又看看卡片,忙搖頭說:「我……不要。」
「我要,就給我了!」那瞬間,李蕾伸手搶去卡片。
承熙本想抗議,也討厭李蕾的霸道作風,但再一想,李蕾和涵娟是好朋友,她有,也不等於涵娟有嗎?
然而那天放學的時候,他在教室前的花圃發現被丟棄的卡片,沾著泥漬和踩踏的腳印,天使都被毀容了,他像被人揍了一拳般,有說不出的痛。
那痛,遠超過父母拿竹枝打他的皮肉痛,而且還持續許久,結成了一條無形的長鞭,驅使著他改變。從那天起,渾沌收起且心竅頓開,承熙突然胃口變佳猛長個子,讀書的腦袋大大靈光,身高、成績和人緣都成正比大增,後來竟成風雲人物,有了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鋒芒。
每個人都急於和他做朋友,甚至導師主任偶爾都可以嘻哈幾下,唯獨涵娟仍難以親近,什麼話都不對盤,只能短短結束,留下一些迷惑的心情。
她還是瞧不起他嗎?一個曾經灰僕僕、不值一顧的男孩?
他怕她嗎?不,怎麼會?他現在高她一個頭,又是班長和級長,威望可大了。如今只差功課,他需要再努力點,成為名次超過她的優等生,才能去掉曾有的卡片之恥,大方地在她面前侃侃而談。
但想考試贏過她,目前這情況可比登天還難呀!
送奇跡的天使呢?他抬頭仰望清晨澄淨安寧的天空,有一架銀色飛機經過,拖著細長的白尾巴。哎,人為什麼不能長翅膀飛呢?
終於南校門在望,承熙衝過一群群學生,訓導主任叫住他:
「跑那麼快幹嘛?急著救火嗎?來,幫我登記一下服裝不整的名字。」
「今天不行,我要考試啦!」承熙停都不停地回答。
六年級那排教室靜悄悄的,只有幾下斷續的早蟬聲。承熙由一班跑到五班,如飛的身影驚動了一些苦讀的人。他要編什麼遲到的理由嗎?不!欺騙不是他的格調,被揍就被揍,反正他骨頭硬得很,死不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