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她不顧他的笑臉說:「因為你是騙子,老背叛我們的夢!你既然沒有念大學的決心,為何還虛情假意,害我為你奔波,滿懷期盼?」
「我並沒有虛情假意。」他說:「我從頭到尾都表明過我的困境,只是你不願面對事實。娟,我不是不念大學,而是現在時機不對,我必需先服完兵役再賺錢,等安頓好家才能想自己……」
「不要再說了!」她捂著耳,「每次都這樣,初中、高中、大學每個關卡都出問題,永遠令我擔心受怕,承諾永遠實現不了!」
「我知道又讓你失望了,但你是最瞭解我的人,應該也最能體諒我的苦處……」他拉下她的手說。
「你不也最瞭解我嗎?你很清楚我不想困在這裡。」她抗辯說:「你明知一切也是為你好,為何不順著我呢?」
「我的人生不都一直順著你嗎?但我不能再違背我父母的意願了。」他說:「如果你想出國留學,我絕不阻撓,而且會耐心等你回來的。」
「不!要去就一起去,一個人落單又有什麼意思!」她聽了逆耳說。
「就這一句話,我們彼此都離不開對方,根本不可能分隔兩地。」他充滿感情說:「娟,你有沒有想過,人生有很多條路,除了一起出國外,也可以一起留下呀。我當工程師,你當老師,我們的未來已經比上一代好太多了。」
「我不想當老師!」她否決說:「你的志向就只那麼大嗎?你曾有的野心魄力呢?只要你肯,世界都能掌握在手中,不該輕言放棄的!」
「暫時的放棄,並不代表永遠的放棄。」他說:「我一直沒忘記你對我的期望,我已經試著在能力範圍內做最好了;能力之外的,就要慢慢來了,請相信我!」
以前是她主控局面,如今輪到他要說服她,以愛情為名。
愛情,的確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但這滄海會不會也誤了她的一生?承熙已長大成人,不再是看她臉色的憨傻小男孩,也不再是為她一句話而哭的青澀少年,他變成堅定而有主張的男人,想用自己的方式成就疆土領地。
她可以一走了之的,但多年的感情連皮帶骨的,已不懂如何抽身;就僅僅是幾日的冷戰,就有著撕裂的痛,綿綿不絕。
還是輾轉難眠,總覺得有一件事未完成。在父親鼾聲大響後,她悄悄下樓。
「要去哪裡呀?」伍長吉突然問。
「肚子餓,吃個消夜。」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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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月亮,星兒皎皎如鑽。她橫過無人的馬路,來到臨網球場的椰子樹林,推開隱密處的一塊大石頭,露出一個不深不淺的洞,果然放了幾朵花,都是人家牆院伸出的朱槿黃蟬,表示承熙隨時隨地,即使走在路上,都會心念著她。
這習慣是從高中開始有的。那時她常晚自習遲歸,承熙天天到塯公圳站牌等她回家,有時人無法趕來,就約好在大石頭下留個訊號,花葉或書信都可以。
後來他去打工或實習夜歸,她也會等,若碰不到面,也在大石頭底放個信息。
朱槿和黃蟬雖然半枯萎了,仍是令她感動得想哭。世間千萬人,有誰能像承熙一樣,和她心貼著心,如連體嬰般共存呢?
不捨就必有不捨的理由呀。
拍拍身上的泥,走出椰子樹林,救火車鳴笛尖銳地劃破夜的寧靜,很快的大紅燈疾閃而過。涵娟往回家方向走,又是另一輛救火車!
然後起自四面八方的響聲,迫她朝後一看,比夜更黑的濃煙已在內巷冒起。
承熙!她第一個想到的是他!
內巷失火並非首次,但還不曾發生在深夜,人若熟睡了怎麼來得及逃命呢?涵娟花一丟,拚命往內巷跑,人煙愈來愈多,吵鬧聲也愈來愈大。
內巷口已被救火車封鎖住,地上佈滿水管,規定只准出來,不能進入。
「我的朋友在裡面……」涵娟唇齒打顫說。
「爸媽在裡面都一樣,走!走!別妨礙救火!」有人大聲吼她。
涵娟和一群看熱鬧的人被警察趕到兩條街外,不得靠近。陸續的,還有人逃出火場,形容極狼狽,驚惶得有如世界末日。
內巷區域廣大,並不清楚火由哪兒燒起,僅看出兇猛火勢已遮住半邊天,煙嗆入鼻眼。而這兒房屋密集街道狹拐,救火車進不去,也只有眼見火舌無情肆虐了。
「阿娟,你嚇死人了,我們一直在找你,也不知你人在哪裡……」伍長吉由人堆中伸手拉女兒說。
「爸,承熙,還有葉家……」她一出聲就發抖:「你看到他們人了嗎?」
「沒有,他們住在巷子的巷子裡,真不好逃。」伍長吉看著天空說:「火像是在他家那一帶,也可能不是。」
她極力在黑暗混亂中梭尋,眼睛累得快分不清真實或幻像,但都沒有她一心盼望的至愛臉孔。
謠言四起了,有人說火沒燒到大廣場,有人說已蔓延到廢墟小廟……總之都是通往葉家的路,句句驚心。
不知過了多久,人潮散去,只留下失去家園的人無助地坐在馬路上,眼中儘是茫然,包括等待承熙的涵娟。
一條薄被披在她身上,是曼玲,「伍叔叔要你回家休息。」
「承熙不會有事吧?」她喃喃問。
「當然不會,他可是英雄,再危險也跑得出來才對!」曼玲樂觀說。
駭人的火焰漸小,才發現東方已露曙光,呈現近白的淺藍。一種很恍惚的感覺,如一場亂世,他們一南一北,大火橫亙在中間,不知生死,無法觸及,連最錐心的呼喚也傳不到彼此,就此注定要失散了。
比起來,平安不就是大福嗎?
如果承熙有什麼意外,她一定寧可生命停留在四天前那珍貴的相守。她絕不會同意「希望世上沒有他」這可怕的話,更不會爭吵未來計畫或升不升大學的事,兩人就靜靜依偎著看塯公圳流到永遠,不是最美好嗎?
一路走來,他們都很努力了,再奢求下去也許真會折福,甚至折他的壽呀……
有救火車已駛離,幾處散飛的烏煙訴說著一夜的慘況。她起身,想進入那猶自焚熱的內巷,突然有人在遠處喊她的名字。
「涵娟……」
是承熙,眾裡尋他千百度的承熙!她無法動彈,直到他人奔過來了,眉眼對眉眼,手被握得好疼好疼,她才再度感到身上的心跳、溫暖和血液流動。
「熙--」她應著,淚水奪眶而出,活到二十歲,她從來沒有像此刻般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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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涵娟第一次到塯公圳的源頭區,新店、碧潭、青潭的地名在眼前晃過。
娶了玉雪的柯盛財在山坡有一片果園。
夏季的那場大火,葉家房子未波及,但被薰黑了一半,在清理過程中,年齡較小的兩個孩子寄住到山區。學校開學了,承熙奉命來接他們回家。
火災也使涵娟改變,從此大方和承熙同進同出,敞開心門融入他的家庭。
秋天的山上是忙碌的,黃昏的金陽罩在纍纍的果樹上,也在三合院的大灶大鍋灑下暖暖的光。工人們捧碗吃飯,婦女們在炊煙中張羅,孩子則四處追狗趕雞,交織著農家之樂。
涵娟站在一塊青石上,避免陷進爛泥地,再一次問:「我真不能去看看你們的果農大會嗎?」
「那裡沒有女人,更沒有年輕小姐。」柯盛財覺得她怪。
「我們可能會弄到很晚,夜裡山路不好走,你還是留在厝裡。」承熙明白她的心思,安撫說:「放心,我會打電話到台北,說你明天才回家。」
果農們為中盤商剝削而苦,打算開直銷路線,柯盛財看承熙是大專生,想借他長才給點建議;涵娟可不服,她也是大專生,偏因性別被排斥,連聽都不行。
她只好踏著青石回來,面對玉雪。
玉雪嫁來四年多連生兩個孩子,大的扯褲管哭,小的背背上睡,現在肚子又懷一個,那勤勞樸素的模樣,很難想像她曾在洋人的電影院當售票小姐。
女人的青春真如一場夢嗎?從結婚前的活潑嬌美,到結婚後的蒼黃認命,真沒有一點不甘心嗎?涵娟因為想得太入神,沒聽見玉雪的吩咐。
「……什麼?」涵娟問。
「幫我到屋旁拿一把柴來,愈多愈好。」玉雪再重複。
掃掉灶裡厚灰,玉雪暗盯著涵娟的背影。自從五年前籃球場那一幕後,她就對涵娟有了戒心,老覺這女孩表面乖巧懂事,卻心機極重,只怕承熙根本制不住。
可是承熙偏癡心難改,奉涵娟如九天仙女下凡,一句重話都不許旁人說。
柴枝來了,放入大灶裡,突揚的火光映紅了涵娟秀麗的臉龐。
趁閒雜人少些,玉雪一面哄拍兒女,一面說:
「時間過得真快呀,一下子阿熙就要當兵了,我還記得你們小孩時樣子哩。你滿二十歲了吧?阿熙好像大你六個月,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