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作夢了嗎?這次竟然還夢到小時候的事。
腳步不由自主地追上那一大一小,輕飄飄地緊隨在兩人身後,仔細地聽武伯不時叮嚀著兒時的小雁潮。
「記住!等一下見了老太爺要問好。你別怕,老太爺看似嚴厲,可心腸很好的,不然就不會將你從孤兒院接回家來,是不是?」只因為這個小女孩體弱,以至於一直沒有人願意收養,在孤兒院中處處受氣。老太爺一時看不過,便為她辦了收養手續,將無父無母的她接進武府來。
「阿潮會一輩子記得老爺爺的好。」小雁潮重重地點頭,輕聲回答。
「嗯,阿潮好乖。」武伯慈祥地拍拍小女孩的頭頂,溫和地一笑,「阿潮還要記得,老太爺姓武,以後便是阿潮的爺爺了。要記得喊爺爺哦。」
「阿潮會大聲大聲地喊。」小小的雁潮儘管在孤兒院裡常受欺負,可還是很愛笑。開朗的性子、堅韌的性格,也是武家收養她的原因之一。
她偷偷跟在一大一小的身後,渴盼再目睹一回自己兒時無憂無慮開心的樣子。心一急,身子便一下子穿到兩人身前,回過身癡癡望向兒時的自己——儘管瘦弱異常,臉上卻漾著燦爛的笑容,好似春天暖暖的陽光。
笑,清靈靈的淺笑,咯咯的開懷而笑,哇哈哈的暢笑……笑,曾是她少年時唯一鮮活的記憶。
曾幾何時,她的笑容不再?
進入武家後,她也常笑得開懷啊,武爺爺不是常逗得她咯咯大笑嗎?
頓住腳步,她蹲坐在石上,埋頭思索。
在武家,每回武氏的旁系子孫來家裡大吵大鬧,要求財產不果後,總會不甘心的說出一堆極其難聽的話,非要將武家祖孫兩人氣得心寒,才肯罷休走人。
那時候,武爺爺在一室狼藉中,不總還會想辦法讓她笑一笑的嗎?他總說阿潮的笑能驅走所有的憂傷。
但從何時起,她再也不笑了,再也不暢意開懷大笑了呢?
埋頭苦思,楚雁潮沒注意到身旁景物快速變換,等她再抬起頭,才發現她已置身在後花園。而時間,已移至天清氣爽的重陽節。
「阿敖!你等一下!武爺爺說不准你一個人出門去的!」
她瞧見花園入口處那一前一後奔進來的兩個小身影。前頭急步而行的是個少年,俊秀的臉龐上滿是不屬於少年的不耐與成熟,他正大步向自己這邊走來。
是已十五歲的阿敖!
她又一愣,再望向少年武司敖身後追得氣喘吁吁的小女孩,尖瘦的臉形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充滿青春氣息的圓潤,原來瘦弱的個頭也略高了些,身子不再單薄。
這……是十歲時的自己!
「阿敖!」小雁潮追得慌慌張張,一個不留神,便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地,重重撲跌在石徑上。
「活該!」前面急行的少年聞聲止了步子,再慢慢倒踱回去,雙手環胸地站在一旁譏笑,卻不去扶她一把。「腿短的人就別逞英雄,看,流血了吧!」
「阿敖——」小雁潮委屈地癟癟嘴,被尖石劃破的左臂疼得她不住地吸氣,「你不要出去啦!」
自從五年前阿敖的父母因飛機失事意外身故後,身為武氏星亞集團的唯一繼承人,阿敖的安全比什麼都來的重要。「武爺爺說,外面有許多壞人都等著綁架你,你出去很不安全啦!」
「誰說我要出去?」少年司敖譏笑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這張討人厭的笑臉,才出來透透氣的。我又不是傻瓜,怎會獨自出去,好稱了那些也自稱姓武的人的意!」恨恨的語調,包含著對那群豺狼深深的憎惡。
武司敖不輕易信任旁人的猜疑種子,早在年幼時便已深植內心。
「真的?」遲疑地出聲求證,「不是要出去?」
「若是你再笑得像白癡,我可不敢保證。」
「那我不笑了。我發誓!」
「好——」看著仍舊趴伏在地的小雁潮,少年司敖也蹲了下來,與她互瞪,「那你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呵呵傻笑了。」
「以後?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白她一眼,少年司敖心裡有些憤然。憑什麼她可以笑得無憂無慮,他卻要時時刻刻背負遠超於年齡的沉重負擔!?
「可是——」武爺爺很喜歡她的笑啊,總說阿潮的笑聲能驅走一室的悲。
「你到底要不要發誓?再『可是』下去,我可真會忍不住出去,省得看到你討厭的傻笑。」瞄了瞄她手臂上越淌越多的鮮紅,他忍不住惡聲惡氣起來。
「好啦,我發誓啦!」嘟嘟嘴,小雁潮不太情願地舉手向天,「以後阿潮絕對絕對不會在阿放面前笑廠
「好了,你還不站起來,趴在地上很舒服嗎?」不太輕柔地扯起她,掏出手帕將她臂上的傷草草包紮一下,他沉著臉威脅她,「不准讓爺爺知道。記住沒有?」
「記住啦!」小雁潮也繃起圓臉,抿緊唇。
「那快走啊!」笨!非要他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才行!
「去哪裡?」小雁潮扯住他;
「回書房啦,不然還能去哪裡?你不會忘了我今天的自修還沒結束吧?」
苦命的少年,才不過十五歲而已,卻要咬牙硬啃大學的功課。為防止危險,連學校也不能去。
「哦。」
她乖乖站起身,緊隨著武司敖往花園外走去。兩個小孩悄悄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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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她蹲坐一側,摸摸左臂已淡去的疤痕,心裡有些明瞭,原來從那時起,笑容便離她而去。
可她卻更清楚記得,也是從那時起,阿敖開始接納了她這個半途加入武家的小女生,不再對她冷眼相待,不再對她譏笑,也不再待她一如那些令人討厭的武氏旁系子孫;他開始習慣她跟在身前身後,不再牴觸武爺爺的安排。
那幾年,也是她最接近阿敖的歲月吧?她陪著他苦讀,陪著他從懵懂少年變為學識淵博的菁英人物;伴他成長,看著他蛻變為儀表堂堂的英俊男人:和他一起戲弄那些從不死心、一次次上門大吵大鬧的旁系子孫……
她由初進武家與阿敖的不合、爭吵漸漸變成無話不談的貼心摯友,再漸漸變成讓武爺爺笑著點頭的兩小無猜,一顆心,從此再也不屬於自己……
一如局外人,她靜靜看著漸漸長大的自己,由一個整日笑呵呵的無憂女孩,一點一滴地改變,開始變成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玩具娃娃。而這一切,全由那個少年司敖一手促成。
十八歲的阿敖,開始陪同武爺爺出席商界宴會,正式投入爾虞我詐的商場。而他不得在外宣洩的壓抑情緒,也盡數傾注到她身上,逼她一起承受。
十九歲的阿敖,初入星亞集團,便顯露了驚人的商業頭腦——成熟的外表下,他被從體內強行剝離了情感,所以他也逼迫她,一併驅離她的情感。
一點點、一滴滴,他變,她也陪著轉變;他不再擁有的,她的也被他狠心拋棄;他被迫接受的,轉眼也會強加到她身上……
他說:「我的快樂,給你;我的痛苦,你也無法逃開;我所經歷的,你也要嘗個夠!」
由他父母過世的那一刻起,阿敖便被迫學著長大,學著成熟,學著對外界的一切無動於衷,學著冷漠,學著本不應該由他來承受,卻又過早強加給他的一切!
或許是被迫得太過,他開始變得偏激,變得帶起面具,變得不再信任旁人……所以她也被迫跟著轉變——沉默寡言開始與她如影隨形。
但至少,在那混亂艱苦的幾年裡,她與阿敖是貼心的呀,可是這一切,隨著武爺爺的過世,也都消逝了。
她無力地癱坐地上,木然地看著那一幕的再次播放——
不甘年僅二十歲的武司敖正式接掌星亞,武氏的旁系子孫結群硬闖武宅,與武爺爺爭吵。武爺爺一時受不了刺激,心臟病發,倒在了喧囂的客廳、倒在她的腳下;阿敖遭受重擊,失去了最後一名血親。
武司敖哀慟難抑,性子突變,開始仇恨每一個人,豎起了尖尖的刺,防備著每一個試圖接近他的人,包括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她,包括從小抱他長大的武伯。
她愛他啊,心早在多年前已不設防地陷落;武伯也愛他呀,他一直盡心守護著武家唯一的血脈。她和武伯心中焦急,偏又無法幫上阿敖一點點忙,只能在他工作勞累至極時,為他送上一杯茶,為他默默地添上一件暖衣,也任他將工作中所受的苦悶、挫折,一次一次地發洩到他們身上,默默承受他愈來愈喜怒無常的性子……
可一切,總會好的!
三年,阿敖在接下星亞的短短三年裡,已完全掌握了經營大權。他報復性地將一千寄生在星亞的武氏旁系子孫們徹底驅逐出去,完成了武爺爺的生前所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