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真的想不出什麼時他對我所要求的了,一切的事越來越使我墮入五里雲霧中。我瞞著所有的人和他這樣的會面著,靜下來我尋思,也許我允許他這個要求已經錯誤了。
於是,有一夜,他陪我墮淚聽我說我們從此不再見面了。但我仍舊在信箱裡取得他欲來小園中候我的字條。我在祖母面前坐立不安地捱過一分又一秒,黑漆漆中摸索下樓,被隱藏在樹下多時的一隻突伸出來的手捉住,顫抖地投入到他的顫抖的懷抱裡。
畢業考試的時候,通史陳利用考卷遞給我一首有「望彼美之女兮,安知余心之未寧。」的句子的詩。接著他得病,被送入醫院,病癒後動身到法國去,給我寄了不少的信和書籍,我婉謝他,把所寄來的原封退去。然後,一切才算到了早晚都會到臨的靜寂的結束了。
現在我深深體會到「愛」和「被愛」間的種種紛紜苦惱。我似乎非常清楚地看到每一個人在怎樣苦心孤詣地表演著他或她所裝扮的那個角色,連我自己在內。通史陳是個好教師,甚至可能是個好情人,好丈夫,但我從來不曾考慮到要愛上他。為什麼他就偏選上這個死結伸進脖子來呢?至於我自己,何嘗不是偏選上一個死結把頭套進去?我又想到水越和張若白,不管怎麼樣,痛苦是相同的。我不曾給誰以「桎梏」,這沉重的加在我身上的「桎梏」,又是什麼人給我的呢?
舉行畢業典禮這一天時個寒冷的日子,天和地都是灰沉沉的。我從王眉貞處得知水越不曾參加畢業考試,當然也不在我們這二百餘個方帽子和黑色寬袍的行列裡。
「他的同房間的同學很為他擔心,說他常常半夜裡起來,癡呆呆地坐著望著窗外哩!」王眉貞歎了一口氣,「我真不懂,是什麼使他迷亂到這般田地呢?」
前面一大堆純黑色的大身子開始列隊,王眉貞自悔多話似的走近來,寬袖口拂著我的面頰,為我整理方帽子旁邊垂下的那綹流蘇。
畢業典禮在莊嚴隆重的氣氛中過了。魚貫步出大禮堂,手中多一份繫上紅緞結的白紙文憑,心裡多的不止一份的寂寞和悵惘。草坪上早等著三個人,秦同強、林斌和張若白,張若白在學士袍上加一架照相機,對準走下石階的王眉貞和我便攝了一張。五個人並列的在草地上緩緩走著,多少帶著惜別依依的心情,什麼人也不曾說出一句話。
我們走向學校左側大草坪上那棵巨大的榕樹,這棵形似半圓球,直徑六七丈,覆在地面上的樹,是我們學校的瑰寶,也是我們最喜愛的歎為無比美妙的地方。這時候,這輻木樣向四面伸展的樹幹上的枝葉,雖然並不如春夏時那般茂密,但是,當我們撥開擋在面前的枝椏走了進去,卻還是好像走入暗室裡面一樣。出太陽的當兒,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投在終年不長青草的地面上,成無數個金色的小圓圈,風吹過,小圓圈閃爍飛舞,彷彿晃動著無數璀璨的小星星。十數以上碗口來粗的樹幹,或高或低的和地面成平行蜿蜒著,像蠕蠕欲騰的龍蛇。儘管數合抱的樹身上掛著一面「不准攀登」字樣的大木牌,那表皮上,早教跨坐在上面的同學們摩擦得像鏡子一般的光亮了。王眉貞和我坐在一根距地一尺多高的粗幹上,我這面坐下去,她那邊腳離地,樹幹又彈性的向下沉又向上騰,抖動起來了。
「唉,虛空,虛空,一切只是虛空啊!」王眉貞歎息著說,兩條腿不住地搖劃著,我們就像坐在彈簧上一樣。
「得了,你可別嚷虛空了,我們現在只等著二月裡吃你們的喜酒了。」坐在一根貼著地面的粗幹上的林斌說。
秦同強一拍林斌的肩膀:「你們自己呢?你去美國,若不去羅馬,將來得了博士學位回來,怕會翻著白眼認不得我們這些人哩!」
「哼,」林斌大不以為然,「把我們看得這樣的幼稚和膚淺,真是白白和你同窗一場了。」
「聽說一位教授介紹淨華去南京一所女子大學當助教,不是嗎?」林斌接著問,但眼睛看地,不知道在問著誰。
「是呀,但是她不能夠去。」王眉貞一直是我的發言人。
「那麼,留在這兒去師範附中當教員嗎?」秦同強接一句。
「我想我要到我父親那兒去的。」我說出自己心中剛剛有了的決心。
「什麼?」王眉貞嚷著。
「他的學校需要我。」
「你告訴我你能留著不走的。」王眉貞幾乎是提出抗議。
我撤了一個謊,說早上剛接到一封父親的來信。
大家沉默了好半響王眉貞眨眨眼,從樹幹上滑下來,要張若白為她到外面尋個好背景拍幀單身的照片,我知道我的話使她傷心,因為她最不能忍受和我分開的。那邊有人高聲呼喚秦同強,他也起身到樹外去了。剩下林斌和我,我們談了一會兒的話,他問我為什麼不參加晚上的畢業生晚會,難道同窗四載最後一次的聚首一點兒也不珍惜?我無言地搖搖頭,忽覺得他的目光奇異,便問他的長篇小說進展到哪裡,他也無言地搖搖頭,垂下眼皮。一陣震人的感覺包圍著我,當他坦率地問我,知不知道他也已跌進我的「王國」裡面。
「當然,你不必害怕。」他的罩著陰靂的圓臉孔上泛出淒楚的笑,「我不會愚笨得像——像通史陳。」
我覺得淚水在眼眶中湧起,別轉臉孔,迅速地把它抹去了。
張若白來喚到外面去拍照,說軟片快被王眉貞用光了,林斌立起身來便向外邊走,張若白喚他也不應。張若白望著我,伸手想扶我下來,但我已經雙腳著地了。
拍過了幾張照,最後張若白要林斌為我們四人合攝一張:王眉貞和我居中,秦同強傍著我,張若白在王眉貞的身邊。林斌舉著照相機,瞄準了半天不能下手,那邊來了「小老闆」王一川和他的女朋友黃珍珍。
「好呀,好一個臨別紀念呀!」王一川咧著嘴,搖擺著腦袋說,「但是,這樣的排列,不成了『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嗎?」
黃珍珍笑得突出的小肚子一挺一挺的,手裡的炒栗子殼盡向地上扔,猩紅色的大嘴巴不停地咀嚼著。林斌彎下身子把所有的栗子殼都拾起,王一川遞過手中的一大包栗子,說:「你要嗎,饞嘴貨?嘗嘗看。你知道,真正天津良鄉的。」
林斌惱極了,把手中的栗子殼去吧放入王一川的口袋裡,雙手在他身後一推說:「請你滾蛋,和黃珍珍倆一道到垃圾箱裡面吃去!」
「喂,秦同強,」王一川把栗子遞給秦同強,「聽說你們補習班的水老師畢不了業,怎麼一回事呀?難道都不及格了嗎?」
「不是不及格,是他不曾參加畢業考試。」秦同強說。
「不曾參加畢業考試,難道他瘋了嗎?」王一川眼梢向我一掃,「或者是,呃——鬧戀愛昏了頭嗎?」
「這是水越個人的私事,別人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不應該亂批評。」張若白皺著眉說。
「是的,若白說得對。」林斌低聲對王一川說,「比方說,許多人告訴我們你和你女朋友中間的……那一件事,我們都不敢相信。」
「這……豈有此理!這真是……」王一川急切地望了黃珍珍一眼,豎起八字眉,惱怒地說,「哼!再見,你知道,我們可要走了。」
他轉過身去開始搖擺屁股,黃珍珍的臀部也和他的一樣靈活;他向左時她向右,她向右時他向左。左、右、左、右,分、合,分、合,比第一流的音樂家拍子數得還要準確。王眉貞格格格地笑出來,看誰也沒有笑意,連忙打住。
十二
現在,我跨出了學校的大門,正如祖母所說,我不能夠在一個環境中得到內心的平靜,在哪一個環境中都不會得著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水越不參加畢業考試,他不但功課好,而且一向是有名的勤學。這使我想到這已是我的責任,來下一個決心,結束這早晚都要結束的會面,使他早一天冷靜下來。我想離開這使我觸景生情的地方,因為我現在才認清自己時如何的軟弱,如何無法把自己從水越身邊扯開,即使是這樣的只令我不安和沒有結果的會面。但是,這似乎注定了我該把各種滋味的苦都嘗個遍。我的父親來了信,要我接受師範附中的教員工作,因為漁村中潮濕的海島的氣候,對祖母的健康又妨礙。我必得在這兒翻開生命中的另一頁,也必得對自己的堅忍力量來一番考驗。我掩著面哭,當寒假開始後,水越的第一封要求見面的信,到達我手中的時候。
我沒有想到,一切我以前經歷過的苦景,現在和水越來一個調換。我躲在百葉窗後看他無精打采地離開我們的小庭院。然後,一封封要求讓他見我的信不斷地來,我不能夠忍受讀信時的心酸,原封的把它鎖在抽屜裡,將近舊歷年關的時候,一切都沉寂下來了。樹葉回到寧波去,儘管他說過,他怎樣地憎恨他的出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