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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華嚴

  「是呀。」王眉貞忍住笑,「他說和你一道上過莎士比亞課的。」

  「哦,哦,也許他注意過我,我可不注意他的。你知道,同學們個個都注意我,嘻嘻嘻,但是我不喜歡和外國籍的同學打交道,他們身上都有一股羊騷氣。」

  「老天呀!她問你的是你看過《王子復仇記》這部電影沒有呀!」那男同學說。

  「《王子復仇記》?當然羅,怎麼會沒有看過?那簡直太動人了。記得我上莎士比亞課的時候,呃……呃……」他大約記起來了,呃了半天,呃不下去。

  「現在你記得誰叫Hamlet了吧!」那男同學笑著說。

  王一川的臉色像豬肝,雙腳一跺立起身來,向廳的那邊大聲地吆喝過去道:「余在勇,把我的卡片領齊了沒有?」

  鐘樓前面的桃花又開得燦爛了。我追念以往的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地日子,這是不到今天境地不能領悟得到的。

  祖母說:人的一生離不了「苦」,得不到時受渴求的苦,得到時受怕失的苦,失去時受痛心的苦。

  我問她:「奶奶,您這一生受過多少苦?」

  「和所有的人類一樣的分得我的一份苦。」

  「又來了,不會多一些或是少一些?」

  「孩子,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痛苦比別人多,快樂比人少。其實,上天是最公平的,貧窮的人為一餐愁,國王皇后為大宴會不夠理想而不高興。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尋求發自本心的快樂,世上將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奶奶,我不喜歡受苦,如果做人便是受苦,我情願不要做人。」

  「孩子,祈求上天給你智慧,只有智慧才能使人脫離苦惱。」

  智慧由「定」得來,祖母說:「定」由「戒」得來。每一門宗教都有誡條,要世人第一摒除去凡俗的貪慾;愚昧的人以為凡欲的滿足是無上的享樂,卻不知道塵世的享樂像糖衣的毒藥,給人的害處比益處多。生活在混濁的人世的人們,如生活在混濁的水底,如果心中能定,自然四肢輕鬆升浮上來。水面上的境界,便是大智慧的境界,那不是沉溺濁水中的人,能夠想像得到的。

  當年,二十多歲的祖母帶領著兩個幼兒,住在那貧苦的漁村裡。也就是同一的村莊,如今我的父親,在教育著兒時友伴們的子子孫孫。十六歲的多寶姊幫同祖母做針線活,向鄰居的漁人換得鮮魚,再換回日常用品和白米。

  祖母出身富家,不曾過慣苦日子,一旦遇著貧困,一樣的恬靜知足。她鎮日操勞,夜間油燈如豆,為孩子們縫紉補綴,當她熄了油燈,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心中想的是:

  「這一刻我要入睡了,誰不和我一樣?日光帶走了白晝的一切,苦難和歡樂;全世界的人們都在夢境中,有誰愚昧地怨歎誰比誰得到更好的夢?夢境有盡,生路無涯!一片一段的夢,織成終生的夢,夢幻越過我的身,哪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斑痕?!」

  祖母抱著她的得了急病的小兒子,步行到一里以外的鎮中去求醫。當她到達醫生的診所,小叔父的呼吸已經停止了。她仍舊抱著走回家,一路上星斗滿天。屋後一片竹林,她脫下身上的棉衣裹住小屍體,掘了一個三尺多深的土坑,埋好她摯愛的小兒子。她平靜地返回小屋中,為踢去棉被的父親蓋好被。多寶姐醒來了,問就醫的小叔父怎麼樣,祖母答道:

  「死了。」

  多寶姐掩面痛哭失聲,祖母走近拍拍她的肩膀說:

  好好睡吧,明日晨起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

  悲傷和失望,只使你成為一個更可憐更無望的人。祖母說,生的難題來臨時,平靜的腦子能解答的成分,比昏亂的腦子大得多。就說「死」,不過是生命的終站,有生命者不能不到達的地方,路程的短和長,差別並不大。

  「我看你小叔父的死,就同我看他的生。我不曾違反自然的律法來摧殘任何一條生命,我的內心可以平安的。」

  祖母說:不理苦惱!不理人間一切的苦惱!人間一切的苦惱,不理它!苦惱,不理它!不理它!不理它!

  我躺在床上淌眼淚,淚水沿著兩鬢向下流,流濕了枕頭兩大片。不理他!我問心無愧,不理他!我翻轉著身子,淚水折回鼻樑向下流,會合了左眼的淚水向下流,不理他!不理他!天啊!他不理我,我怎能不理他啊?

  這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四周晦暗,黑浪滔天,水越和我同坐在一艘小舟上。一個浪頭,水越沒入海中,我大聲叫喊,但是發不出半點聲音……水越出現在遠遠的那邊,我走近去,沒有了。我掩著面孔回轉身,他就在我面前,失神的眼睛裡流下了兩行鮮血。我不顧一切地抱住他,他變了,變成一個陌生的人……我哭著赤足踩在泥沙上,忽然聽見陳元珍「呵呵呵」的笑聲,空中飛來了一隻人頭,這人頭越近越大,是張若白的,張著那哀愁的一對眼睛。我大叫一聲,醒過來了。

  我的淚還在流,心還在跳。房中,窗外風聲雨聲,夾雜著多寶姊如雷的打鼾聲。我支撐著身子下床來,赤足走到窗前,打開了窗,引進一股動人的寒風。大榕樹在風中呼嘯,鐮刀似的月亮黑雲中,黑雲跑得好快,想必和妖魔有個約會。我看不清那寂寞的小池,面上該有多少皺紋。心中又如何寒冷,我的面孔埋在臂彎裡,啜泣著倚在窗檻旁。

  次晨,太陽光照耀著窗口,我的眼睛如同被針刺,腦裡重甸甸的,四肢酸痛,全身如被火烤,知道自己已經受涼了。

  祖母給我服下傷風藥,多寶姊埋怨我夜間睡覺不關窗,把傷風傳染給她時,看誰煮飯給我吃。說罷一連打了個七八個噴嚏。

  我如睡如醒的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想著想著,又面孔朝裡淌眼淚。祖母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閉著眼睛翻過身,老人家要我起來吃稀飯,我舉臂護著面孔搖搖手:一塊柔軟的手帕在我臉上輕觸著,我再也忍不住,伸臂摟抱著她的身子,放聲痛哭起來。

  「好了,好了,孩子,可憐的孩子。」祖母不停地輕拍著我的背。

  多寶姊送來熱毛巾,祖母為我擦淨臉,我渾身無力地依靠在她的懷裡抽搐著。

  「奶奶,水……水越,他……他不理我了。」

  祖母扶我躺回枕頭上,執起我的一隻手,慈祥和憐憫的目光透入我的心。

  「我知道的,孩子,這些時他沒來,你的神色也告訴了我。」

  我閉上了眼,淚水又開始沿著鬢邊。

  老人家撫摸著我的背和腿,身上的酸楚逐漸減輕,多時的疲乏也開始尋得出路緩緩地去了。

  我睜開眼,黃昏的時分了。

  祖母進來扭亮了電燈,多寶姊端來稀飯和鹹鴨蛋,我吃下一些,一時覺得身上舒服多了,便坐著靠在枕頭上。

  我把王眉貞訂婚那日發生的事,以及水越怎樣避開不見我,一一的說給祖母聽。當中提到陳元珍和張若白,便也把有關他們兩人的一切說出來。祖母默默地聽我說完,雙手捧著我的臉,眼睛看入我的眼中,說:

  「小華,人有情感,便會受到挫折,就像人有軀體,便會生病一樣。你的病會好的,因為你有足夠的抵抗力;但是,你也有足夠的智慧來維護自己,使不被情感的挫折所傷害嗎?」

  我皺著眉尖一搖頭,推開在我臉上她的手,說:「奶奶,請您別再說這類的話了。」

  「是的,」祖母點頭歎息著說,「我知道你不愛聽這類話的,這就是一兩個月來,我看著你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你不曾告訴我,我也不願盤問你的原因。唉,一向我很為你安慰,因為我覺得你很聰明。但是,人總不過是個『人』,不管你多麼聰明,總有許多『人』的擔子要負的,不等到負夠了日子,沒有人能夠幫你卸脫下來。」

  「我自然需要您的幫助的,不然……」我的眼圈兒又燙了。

  「好,孩子,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我隨時都在你身邊。現在你記著,不管水越心裡怎麼想,是對的還是誤會,他總是已經有個決定,除非他改變意思,我們不能去勉強他,你說是不是?」

  「當然我不會去勉強他!我不會!我死了也不會的!」

  「好了,不要激動,激動只使你頭昏腦脹,一點兒益處也沒有。我的看法:水越是一個誠懇的人,他所以這樣做,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雖然無法從自己的觀點去忖度他,但是應該原諒他的。」

  天啊,他有什麼樣的不得已的苦衷啊!他是個可以原諒的人嗎?他把我攜帶到半空中,然後割斷了繩子,使我腦袋向地的直墜下來……我想著,成串的眼淚又遏制不住地直淌下來了。

  「孩子,我知道你心裡的苦痛。記得當時我盤問你初識水越的一切嗎?你不容易愛上一個人,一旦愛上了,卻是最深最摯的。我在心裡為你祈求永遠別遇到情感上的挫折,因為你是經不起的。我一生不曾為自己祈求過什麼,一切我應該走的路程,都是我樂意踏上的。什麼是世人所說的福?什麼是禍?禍福的來臨都是帶著面具的啊!喜的開始可能以悲終,悲的起頭常常以喜結。智慧的人平靜地迎接一切,愚昧的人為了不必哭的事情哭,也為了不值得高興的事高興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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