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沒有什麼話好向你說了。」他低下頭。
「水越,難道……」萬千的語言塞在我的胸間發不出來。
「不!」他冷酷地說,「不!不要以為那為的是什麼原因,只是……只是我覺得和你在一起並不……並不快樂,那……就是了。」
我吞嚥了一下口水,問道:「你現在得到快樂了嗎?」
他不則聲。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不快樂,我剛才看到你在流眼淚。」
他滿臉通紅了,忽然一聲冷笑,說:「別把你自己看得那麼重要,也許我又苦惱,但並不是你想像得到的一回事。別再寫信向我解釋什麼了,別像個討債人樣的在大路小路上截住我!我要的是自由和安靜,希望你還給我自由和安靜!」
我渾身灼熱,大滴的眼淚一顆趕上一顆滾下來。
「聽著,你……我……我說,張若白對你非常好。他一心一意地愛著你,你……」
我覺得天旋地轉起啦,勉強的支持者自己,回轉身子逃出了音樂室。
八
寒假完畢,又一個春季學期開始了。
這天早上王眉貞來,和我一路到學校裡辦理註冊的手續。
八點鐘響過,我們加入了水洩不通的同學們群中,著手完成開學時的第一件大事:安排著關係我們本學期整個動向的十六個學分。
「喲!下雨了。」王眉貞看看天,連忙把坐著的椅子向裡挪了幾寸,碰著旁邊一個女同學的腳。這交誼廳頂層的大廳中光線充足,四周圍的大玻璃窗門斜啟著,飄進來縷縷的雨絲。她一手抹一下臉,說:「老規矩,先選我們倆能夠在一起上的課程。嗯?」
但這「老規矩」卻是一學期比一學期難遵行。我們既不同系,班越高越罕有什麼可以一起選讀的。她原先和我一同主修英文,但她最恨英文的文法,說那「過去」、「現在」、「未來」,這三種「時態」,簡直是見他一百二十一代的鬼!她棄甲曳兵的逃到教育系去,說考試時就是不準備也沒有什麼大關係;拿起筆來大造其謠,大不了也有個大餅(丙)可吃。她坦白地承認,自己進大學地目的只在獲取一張文憑,將來做「妝奩」;如果因此煩心到白了頭髮,豈不是見他兩百四十二代的鬼!
我選好九個學分的英文系必修科;三個學分的「英國小說史」,三個學分的「彌爾頓」, 和三個學分的「翻譯學」。王眉貞左思右想的,在橘紅色地卡片上寫了一行:「教育一O一」。
「小孩心理學!」她指指卡片對我說,「很有用的。」
我看到我們可以一同選修一門星期一、三、五第四節的「中國通史」。王眉貞拿去課程目錄望了半天,說那時候肚子正是餓,那位教授說話時滿口沫飛濺四射,勝過噴水泉,實在「吃勿消」。
「那麼只有心理學一O四了,一個星期一個鐘點。」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一個學分和三個學分沒得比,只好勉強忍受「噴水泉」。
「喲!你們兩人那裡選得出噴水泉來了呀!」林斌哈哈大笑,從我們背後轉出來。
王眉貞笑著解釋後,他笑著說:
「那總比我的系主任『土星的人』來得好一點,土頭土腦的說的話沒有半個人懂!」
兩人笑了一陣,林斌問我到:
「蜜斯凌,別來無恙?」
我說好,他瞪起一對發疑問地大眼睛,我只好問他已選好什麼課程。他說本來已經全選好了,但是「土星人」說他的必修科修得不夠,如果現在不注意,下學期可能畢不了業。這使我們的神經質的四年級學生王眉貞小姐大吃一驚,連忙把她自己應修的和已修的必修課程也點算了一遍。
「喂,林斌,你說去看『土星人』,卻跑到這兒來了,害得我們好等的!」秦同強出現了。
「我替你找著了眉貞還不好?你不是要來和她討論討論,有些什麼課程可以一塊兒上的,好在教室裡丟眼色,扔紙糰子嗎?」
「去你的!還不快些,回頭大家都交上卡片,班上人額滿了,可是你的倒楣了。」
「若白呢?」
「還不是在那邊等著你?」
「看見水越沒有?他一定急著看凌淨華的。我得去告訴他,寒假裡他回寧波去,凌淨華起碼瘦了五磅肉。」
「少廢話!看你走不走!」秦同強扯住林斌地耳朵去了。
我無心安排剩下地幾個學分,問王眉貞,秦同強是不是知道水越和我的事,她點點頭,停了一下子說:
「張若白也知道的。」
「你告訴他的?」
「誰又那麼多話來?而且我根本就鬧不清你們兩個人中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上學期大考時候張若白問我怎麼你的臉色怪難看的,水越的神色也完全不對。我就是一句話,也就是事實,我不知道你們倆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鋼筆在紙上亂畫,橫一個叉,豎一個叉的,把什麼都叉起來。
「寒假裡他沒去看過你?」王眉貞問。
「不聽說回寧波去了嗎?」
「連信也沒有?」
我咬住下唇搖搖頭。
「唉,我真是不大懂。」她惋惜地歎息一聲。
我用手撐住面頰,努力地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來。
廳裡可真是一分鐘也不得安靜,同學們高聲言笑,穿梭似地在人們地椅前椅後擠來擠去。我看到了陳元珍,站在教育系主任的檯子旁。一套鵝黃色緊身短大衣和旗袍裙刺耀人的眼,頭上包著一塊黃綢巾,打一隻蝴蝶結在頭頂上,和武俠小說裡的江湖女俠一樣。她的嘴巴兔子樣地閃動個不停,夾雜著有節奏的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扭動著全身好像在跳肚皮舞。
「嗨,你們兩個人怎麼孤零零的在這兒呀?」一隻鷹爪搭在王眉貞地肩膀上。
王眉貞沒好氣,說:「你倒數數看這廳裡一共多少人,什麼叫孤零零的?」
王一川扮鬼臉,說:「我是說,你知道,你們的保鏢怎麼都不見了呀?」
王眉貞不理會,他已經一屁股坐在我們旁邊一個男同學的寫字板上,把人家的卡片和鋼筆都壓住。
「喂,你怎麼了,王一川?」那同學抗議。
「沒關係,你和你的女朋友合一塊用用。」
「豈有此理!」那同學抽去寫字板上的東西,和他身旁的女同學一同到別處去了。
「他的父親在我父親廠裡做事的。」王一川的大拇指向後一翹得意地說。邊把那空椅子挪進坐下,一雙腳筆直地伸向我的椅子底下來,我張大眼睛向他一瞪,便忙縮了去。
「蜜斯凌,讓我看看你選的是什麼課?」他地頭搖擺著,駱駝背的鼻子上有滴墨水,成了他身上唯一的書香氣。
我的課程目錄把卡片遮去一大半,他的豬眼睛眨呀眨呀,問道:
「莎士比亞一門你總該選上的了,是不是?」
我說上學期已經修過了。
「我也念過的,單單Romeo And Juliet這一篇就夠我想了五六天。但是,那結局可真是太差勁,兩個人都死去又有什麼意思?你知道,尤其是那Juliet,年輕輕的長得又那麼漂亮,說話甜蜜蜜的教人從心底喜歡起。最後那一死,海棠春睡般的。Romeo 那柄刀向胸中一插,哎——喲——」
王眉貞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她不但笑他那怪表情,還想到近日轟動全市的電影:《羅密歐和朱麗葉》。如果我再問王一川莎士比亞集中的另一個故事,他一定會瞠目不知所答;但我既懶得多話,也不以戳穿別人的紙老虎為樂。
忽然,他湊近我來,低聲問道:
「蜜斯凌,近來你有什麼心事嗎?你的人眼睛慘兮兮的,和Juliet的一模一樣。」
「王一川,呢幾時見過莎士比亞筆下的Juliet呀!你說那女主角長得和凌淨華像不像?看過沒有?嗯?沒看過我請客!」他說到「請客」兩個字時,全部的自信心又都恢復了。
「我們都看過了!」王眉貞還在笑。
「哦,那麼……對了,我差點兒忘了一件事,我家的一座好大的別墅已經蓋好了。」他拿手一比,打著旁邊一個男同學的頭。「就在龍華那邊,桃花也快要開了。你知道,呃,別墅裡全部最新的設備:酒吧間、彈子房、音樂廳、游泳池,色色俱全,應有盡有。」他的右手切菜刀一樣的一句一下地切過去。「蜜斯凌,到我別墅裡去玩玩一定對你有益的,一定會使你這慘兮兮的眼睛快樂起來。你知道,同學們在批評說,看了你的眼睛,怪動心的哩,呃,就像《魂斷藍橋》一樣。」
「王一川,我看你真是滿肚子的電影經了。還有什麼可以搬出來用的?呃?Hamlet?」王眉貞問。
「你說誰?誰叫Hamlet?」他問。
「我叫Hamlet!」那個被他打著頭的男同學說。
「少搗蛋好吧?」他向那個男同學,「這明明是哪一個外國籍同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