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惟展也總有他的解釋。「以我所看到的事實。我有能力認知,她並非我所想像的那麼美好。」
「你想像的美好是什麼?你所謂的完美?」楊幼儀這話帶了十足的揶揄,然而原意卻語重心長。「惟展,人不是蛋糕,人是有生命、有思想的。晏晏她並不完美,因為她是個平凡人,她也許有點虛榮,像一般女孩一樣小心眼,但你不能否認,她有其他的優點。」
楊惟展把麵糊倒進模型裡,看都不看姐姐。「你何必替她當說客?」
「我不是替她當說客,我只是看不下去。」她沉吟片刻。「你知不知道?你的模式在愛情中不斷地循環,總是當你看到了對方的某項缺點,你就走。你打算走一輩子?」
「為什麼不能尋找一輩子?」楊惟展很難被說服。「誰規定的?」
「沒人規定,」楊幼儀微微一笑。「只是當你驀然回首,你會發現原來你已經錯過,而且再也無法挽回。」
輕輕的幾句話,卻彷彿有著千斤般重,能言善道如楊惟展,難得聽任楊幼儀說著,沒有駁回。
「惟展,」楊幼儀靠在桌邊,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弟弟。「其實我一直很想跟你講一句話。」
「什麼?」
她靜靜地說:「你看得透別人,卻看不清自己。」
他驀地一震,手上正在打的雞蛋,差點打到鍋子外頭去了。
是這樣的嗎?他看得清別人,卻看不清楚自己?
***
朱晴晏回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雞肋般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工作給辭掉。再賴下去,她不只覺得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人家公司。
這幾年未間斷的工作,讓朱晴晏著實存了些錢,很夠她好好盤算一下自己真的想做什麼。
家中姐妹一聽見她回來,還是纏著她。知道她辭了職,各式各樣的聲音於焉出籠,有反對的,有不屑的,有贊成的,對於她接下來的路,意見也很多,最大的聲音是——去唸書吧。
唸書。朱晴晏是很想有一個傲人的學歷,但幾次考試的失利讓她明白自己實在不是讀書的料,況且她現在已經不需要姐妹的羨慕或贊同以成就她的自信,所以還是罷了吧。
在姐妹各式各樣的聲音中,朱晴晏約了楊幼儀,在一天下午到教室去找她。
楊幼儀十分樂於見到朱晴晏,但朱晴晏的開場白卻讓她很是驚訝,朱晴晏說的是:
「拜託你讓我來這裡當助教,我不要薪水,只要可以跟著你學就好。」
楊幼儀除了意外還是意外。「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說了,你別笑我。」朱晴晏認真地說,看著楊幼儀承諾似的點了頭,才說下去。「從我畢業後的這麼多年,我一直做著一個自己不怎麼喜歡也不怎麼討厭,幾乎是沒感覺的工作。不過那無妨,因為我根本也不曉得自己想做什麼。」
朱晴晏自己也受不了自己似的搖了搖頭。
「最近,經過了這麼多事,我開始明白,如果我再不好好想想我的人生,這些荒謬或失敗的事在我以後的日子裡可能還會不斷地上演。」她謝過楊幼儀,從楊幼儀手上接過一杯咖啡。「我開始真正坐下來想,我要的是什麼、我想做的是什麼。我的答案是,我想要一個自己喜歡的,能怡然自得的,又可以對別人有點貢獻的生活。」
「但是,」她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來。「我完全不曉得詼怎麼做。」
「我開始去找我喜歡的東西。」她幽幽地說。「然後我才忽然發現,我這人好像根本沒什麼興趣!放假不就是看電視、逛街、唱歌,我從來沒有很特別想去做什麼事。」
「後來我終於想到我的烹飪課。」她揚起眼眸,對楊幼儀笑了笑。「我想到,雖然我當初來報名是把這裡當新娘學校,覺得要結婚了得學點烹飪。但在學習的過程中,我發現我對這些還滿有興趣的,也還學得會。」
楊幼儀不免想到朱晴晏之前認真的情況,下了課還常留下來練習。
「所以我想,」朱晴晏下定決心似的勇敢面對著楊幼儀的眼眸。「至少給我自己一次機會試試。」
澄淨的眸子依然美麗燦亮,然而比起以前不同的是,現在的朱晴晏,眼光中多了分通透明徹。
「你變了呢。」半晌,楊幼儀才終於開口。
「變好了吧?是不是?」朱晴晏開玩笑地。
楊幼儀微笑,點點頭。「變得更可愛了。」
這是個讚美,朱晴晏朗朗笑了,但她最在意的,還是她剛才提出的。「儀姐,拜託你答應我吧。」
楊幼儀閒然地放下咖啡杯。「多個人幫忙打掃打雜,又不用薪水,我有什麼不答應的呢。」
「謝謝!謝謝你!」朱晴晏幾乎是立刻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興奮道。「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只不過……我這裡已經有一個免費的助教啦。每個星期六下午……」楊幼儀邊說,邊觀察著朱晴晏臉上的表情變化。「你不怕見到楊惟展嗎?」
果然,朱晴晏馬上又笑不出來了。她怔忡。「我沒想這麼多。」
楊幼儀忍不住關心地問:「你回來之後,沒去找過他?」
找他又如何?朱晴晏莫名其妙歎氣。「沒有。」
「為什麼?」
她坦承:「我不敢。」
楊幼儀不同意地說:「你又沒做錯事。」
「有。」朱晴晏肯定地答。「而且錯得很離譜。我以前很膚淺、很勢利,我只要有一個條件不錯的男朋友,就會想把他帶到大庭廣眾下去炫耀,管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像只動物園的猴子……」
朱晴晏那天生的幽默,總是令楊幼儀忍不住莞爾。她收起笑。「可至少你現在知道錯了,不是嗎?」
「但是他不要我,而且近乎決絕。」朱晴晏只要一想起那天楊惟展寧可過家門不入也不願見她,她就沮喪。「我總不能去求他。」
「沒人要你求他。」楊幼儀換個說詞。「你不過去找他談談,或者說聲抱歉總可以。」
「你以為我沒試過?」朱晴晏也不怕在楊幼儀面前丟臉了。「很久以前我就答應他要送他一隻狗。我們吵架之後沒多久,我打了如意算盤,想藉著送小狗給他的名義去找過他,結果——」
她又歎氣,她這一輩子所歎的氣加起來恐怕都沒她這陣子來得多。
「我在他家樓下等他,然而他的車在我面前經過,他看見我——卻當沒看見,就這樣走了。」她吸了一大口咖啡,沒加糖,沒加奶,苦的。「你想我還有多大的勇氣,能有多厚的臉皮,再去找他?」
「不對。」楊幼儀思索著質疑。「惟展跟我說的是,你拿狗去給他的那天,他沒見到你。」
「他說謊。」朱晴晏面色沉沉的,很不以為然。
楊幼儀卻篤定地搖頭。「惟展不說謊的。他說沒看見,就一定是沒看見,這我相信他。」
「不可能!」朱晴晏也很執著。「我就這麼看著他,當著我的面搖下了車窗,他一定看見我了!」
兩道各有各的說詞,楊幼儀解決不了。「羅生門。看來只有你們自己去對質才曉得了。」
「算了吧。」朱晴晏卻慨憾地一句帶過,看見也好,沒看見也好,她並不敢對楊惟展抱太大的期望。
「暫時你也只能算了,」楊幼儀笑道,走向流理台,順手把咖啡杯給洗了。「因為他出國了,要過兩個禮拜才會回來。」
「出國?去哪?」朱晴晏還是忍不住要問。
「去日本,公事。」楊幼儀回答著,邊把蛋糕模子拿出來,無奈笑道:「所以,客人訂的蛋糕,我得自己做嘍。」
「我可以看你做嗎?」朱晴晏也走了過來,不想錯過任何一次的學習機會。
「當然可以。不過這個配方是惟展給我的,」楊幼儀從冰箱上取下一份食譜。「我自己都是第一次做。」
朱晴晏湊過去看那張紙上的名稱奇異果慕思。
這個簡單的名字,帶朱晴晏回到楊惟展第一次教她做這個蛋糕的情景。奇妙的金黃色奇異果,特殊神奇的香甜、奇異的酸澀,加上巧克力的苦……
那是愛情的味道。
朱晴晏的神思不由自主地飛馳,是楊幼儀的聲音把她拉了下來。
「我這裡本來是不接受客人訂蛋糕的,我嫌麻煩,」輪到楊幼儀來做客人訂的蛋糕,她忍不住講。「結果惟展心比我還軟,他答應每個星期六下午來做。」
「我問過他,搞什麼要答應客人?」她從冰箱裡取出一盒奇異果,依然是金黃色的。「他說來訂蛋糕的人總是為了慶賀一些特別的日子,生日、紀念日、情人的生日、家人的生日、結婚紀念日……雖然他也覺得這些特別的日子應該要送的人自己親手做的蛋糕才有誠意,但有些人就是沒有慧根,學不會,他只好幫這個忙。」
「所以,他所做的每一個蛋糕,都代表了一分愛。對家人的愛、情人的愛、夫婦的愛、子女的愛……」她對朱晴晏笑了笑。「你說吧,他其實也是夠浪漫的了。或者也可以說,他對愛情,總抱著一種浪漫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