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日復一日的拖延,映竹徘徊在天堂與地獄的邊緣,在幸福與痛苦中飽受煎熬。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承受多久,也許下一秒鐘她就會崩潰,墜人殘酷的現實之中;直到那通電話及時響起。
那天她和正平在他的辦公室裡討論事情,內線響起,他順手接起話筒。
「喂。」
「總經理,花蓮的周先生在三線。」高秘書在電話中說。
正平將電話接過來,愉悅地跟電話彼端的人打招呼,「俊賢,怎麼有空打給我?」
「正平,雲琵生了,我一從產房出來,立刻打電話通知你。」俊賢興奮地嚷著。
「恭喜你了。怎麼樣?我的乾女兒漂亮嗎?」正平也感染了俊賢身為人父的喜悅。
「好漂亮唷,足足有三千一百二十公克,是個小胖妞。」
「雲琵的狀況怎麼樣?」正平關切地問,沒注意到映竹突然變得蒼白的臉色。
「可累壞了她,痛了三個小時才生下來。」俊賢心疼地回答。
「可比生天祥那小子時輕鬆多了,我記得那次足足生了十二個鐘頭。對了,這次要給我的乾女兒取什麼名字?千萬別叫太魯閣唷!」正平取笑。
「饒了我吧!」俊賢在電話中苦笑,「岳父、岳母早對我三令五申,不准我給他們的寶貝孫女用地名命名,硬塞了好幾個名字給我,只等孩子生下,家母便要拿到算命師那裡算算。」
「沒想到桑伯父他們挺迷信的。」正平呵呵笑著,「對了,替我告訴雲琵,過幾天我會過去看你們。」
「要帶你的意中人來嗎?雲琵盼了良久一直想見你的映竹,可別讓我們失望了。」
正平臉一紅,深情的眸光投向呆坐在一旁的映竹,「我會的,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會帶映竹過去。」
「別讓我們等太久。再見了,正平。」
「過幾天見。」
正平掛斷電話後,若有所思地盯著映竹蒼白的臉孔,那無神的眼光像是有什麼心事。
「怎麼了,映竹,什麼事不開心?」他繞到桌前,溫柔地環住她略顯單薄的肩膀。
「剛才打電話來的人是誰?」她合上眼睛,悶悶不樂。
「你是說周俊賢?」他低下頭在她頸背上印下一吻。映竹今天穿了一件飄逸的白色洋裝,將她襯托得更加出塵不染。
「別鬧了!」她微慍地推開他,逕自走到沙發旁坐下。
「你在生氣?」他不解地問,映竹不可能是在吃周俊賢的醋吧?
「我沒有!」她惱怒地嚷著,「我只是不喜歡你上班時這麼不正經!」
正平不發一言地蹙起眉頭,他一直覺得映竹雖然再度接受了他的感情,但兩人之間始終有層隔閡,讓他無法跨過最後一道障礙。有好幾次他想用熱情突破她的心防,她卻總在最後一刻推開他。
「俊賢是雲琵的丈夫。你是為了雲琵生我的氣?」他試探地問。
白慘慘的臉色,水眸裡漾著的傷心,證實了正平的猜測,七年前的傷痕,仍令她耿耿於懷。
正平走到映竹身邊坐下,將她的臉扳向他。
「為什麼不直接問我?一個人將心事藏著偷偷生氣有什麼用?」
映竹咬住下唇,有想哭的衝動,她垂下眼,不肯看正平。
「說出你想問的事,我知無不言。」他抬起她倔強的下巴,低頭輕吮她的眼瞼。
「不要!」她推開他,將臉埋在手掌中。
「映竹……」她抖動的雙肩令他更加心疼,脆弱的芳心到底承受了多少痛?
映竹努力把悲傷吞回心中,從剛才的電話中,她聽出正平似乎跟雲琵夫妻倆交情非淺。為什麼一個男人會跟他的前任女友維持這種關係?還愛屋及烏地當她兒女的乾爹?是正平的心胸特別寬廣,還是他有習慣對跟他分手的女人念念不忘,一輩子付出真愛?
把感情昇華,做人家的守護神?
她記得他那封決裂信裡最末幾段的意思。
「原來你始終介意雲琵的事,我早該跟你說清楚,不該讓你這麼痛苦。」正平不顧她的抗拒,將她摟人懷中,抵住她的秀髮溫柔地說。
「你跟雲琵是怎麼分手的?」事到如今,她不想問也不行了。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我原本想帶你去見雲琵,讓她來告訴你,但你這個樣子,我怕你是不肯去見她了,雖然我真的很希望你們能成為好朋友。」正平苦笑著。
他真以為她有那麼大的度量?映竹忿忿不平地想著。再怎麼說,桑雲琵都是當年搶走正平的人!
正平哪裡不曉得映竹心中的芥蒂,他先讓往昔的回憶在心裡沉澱,然後不疾不徐地訴說著當年的故事。
「你走了之後,我心裡還是一直惦著你,雲琵深知這點,加倍地對我溫柔體帖。她知道我心裡始終愛你多一些,所以耐心地包容我。」
既然她對你這麼好,為什麼還要離開你?映竹在心裡憤怒地反問。她想推開正平,無奈他將她摟得死緊。
「後來我去服兵役,雲琵常到軍中探視我,幾乎每天都寫信來。有一段時間她沒來,也沒接到她的信,我心裡很著急,擔心她會出事,打電話去她家又沒人接。」想到那段往事,正平心裡泛起一陣感傷,雲琵對他的深情,他此生難以回報。
「發生了什麼事?」映竹心中興起好奇。
「一個月後,我才又接到雲琵的信。她在信上提到她生了一場大病,但已經好多了,要我別擔心,還說等她病好後會再來看我。於是我毫不懷疑地又等了三個月,她仍是每天寫信給我,教我一點疑心都沒有,直到……」正平愧疚地垂下頭,若不是他當時心裡仍念著映竹,豈會沒發現雲琵善意的謊言?
「直到什麼?」映竹抬起頭問他,正平眼中的憾恨令她心頭抽痛。
莫非他仍喜歡雲琵,所以才會……
正平喟歎了聲,繼續往下說:「後來我接到雲琵的來信,她告訴我她已結婚,生活過得很愉快,要我不必掛心。她說她雙腳殘廢,不配再愛我,還說她丈夫很疼她,要我不必掛念。她說如果我不恨她,願意再見她的話,歡迎我去找她。」
「她雙腳殘廢,怎麼發生的?」酸酸澀澀的痛楚直泛上映竹眼睫。會是孟婷所說的那場車禍嗎?桑雲琵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正平雖然說得很簡單,映竹卻約略捉摸到雲琵善良的個性。
溫柔似水,善解人意。映竹依稀記得那張水靈靈的臉蛋。雲琵對正平的疼惜和體貼,超越了她的想像。雲琵那時候還只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女孩吧?
鼻端的澀楚,幾乎讓眼淚氾濫了。
「有一次她來看我,」正平的眼光凝望向掛在牆上的那幅花蓮海景畫,心情沉淪在悲痛的往事裡。「她母親的學生周俊賢那時剛拿到康大的農經碩士學位,他對雲琵一見傾心,但在知道雲琵的心裡已有我時,他選擇隱藏心裡的柔情,默默關懷她。那天他開車載她到軍營看我,沒想到在公路上被砂石車衝撞,車子當場翻覆,他和雲琵都受了重傷,雲琵的腿就是在那場車禍中殘廢的。事後他向雲琵求婚,雲琵考慮到我的未來,決定嫁給他。」
映竹沒有說話,心裡想著桑雲琵,感動復感激的淚水潸然落下。雲琵為正平所做的,是任何處在她悲慘情況下的女子做不到的。她不但不自悲自憐,反而在她最需要人安慰時,主動放開心愛的男人。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女竟然有這麼寬大的心胸?跟她一比,白己便得心胸狹窄。難怪正平當時會喜歡她。
「我看完信後大吃一驚,一等到放假,立刻飛到花蓮看她。我看到她坐在輪椅上畫畫,她的丈夫陪著她。俊賢凝視她的眼光盈滿深情眷戀,那時候我才放下心,知道雲琵找到了好歸宿。俊賢讓我與雲琵兩人獨處,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卻恬淡地表示,她知道我愛她不及她愛我深,現在她又殘廢了,勢必不能像以前那樣溫柔待我,她不願拖累我,所以才會嫁給俊賢。她知道俊賢愛她很深,會包容她殘廢後的壞脾氣;事實也證明,她的選擇沒錯。」
「那幅畫是她畫的嗎?」映竹追隨著正平的眼光,望向牆上那幅充滿靈氣的畫作。
「是的。」正平收回眼光,對映竹溫柔一笑。她秀麗的臉龐籠上一層淡淡憂傷,是在為雲琵心痛嗎?
觀其畫,知其人。映竹只匆匆瞥見過雲琵一次,她甜美的笑容,直到此時仍令她印象深刻。從她的畫中,映竹可以看見那顆高貴無私的心,讓她突然有種急迫想見到她的衝動。
「帶我去見她。」她對正平說,她直覺到這個女孩是值得她去認識、學習的。
「你願意去?」正平激動地問。他一直盼望能將映竹介紹給雲琵認識,他知道她們倆一定地一見如故。
「帶我去吧,正平,我相信見到她之後,將有助於解開我的心結。」映竹含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