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圓月安然無恙,只是眼前這從屋外走入的少女,同樣圓得媲美十五的明月。
她穿著一身淡綠色的棉襖,五官清秀討喜、膚色粉嫩白皙。此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還有著圓圓的小腦袋、圓圓的丫環髻、圓圓的眼、圓圓的鼻、圓圓的身子、圓圓的小拳頭……
這小姑娘,不論是正看、側看、倒看,都是圓滾滾的,彷彿像個剛蒸好的包子,暖呼呼、白嫩嫩的。就連她捏在小拳頭上的那個包袱,都是圓的。
有生以來,秦不換那聰明過人的腦袋,有瞬間的空白,手裡的素扇,也因為震驚,啪的一聲跌落在地。
「等、請等一等——」他連忙出聲,吞嚥幾下口水,視線還黏在那圓潤少女的臉上挪不開。「呃,這位就是您府上最有名的姑娘?」是哪裡出了誤會呢?眼前的姑娘雖然眉清目秀、圓潤討喜,但跟他心目中纖纖弱弱的絕世美人,可是全然不同啊!
楊無柳愛憐的看著月兒,長歎一聲。
「月兒可是鄰近五城內,連續幾屆吃飯比賽的常勝軍,我『楊柳山莊』的飯桶女狀元。」
秦不換那張俊臉,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飯——飯桶女狀元?!
月兒被眾人簇擁著,慢吞吞的走進門,圓滾滾的雙眸裡漾著淚水。她眨了幾下眼兒,淚水像斷線珍珠,一顆顆滾下粉頰。
「老爺。」她福身,整個人矮了半截,看來更圓了些。
「月兒,你要聽清楚,從此之後,你就是這位秦公子的人了,知道嗎?」楊無柳語重心長。
她吸吸小鼻子,一臉哀怨,小臉皺得像顆小籠包。
「月兒曉得。」
楊無柳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悲痛欲絕,涕淚縱橫。「是我無能,保不了你,往後你得好好伺候秦公子。」
她用圓圓的眼兒看了秦不換一眼,長歎一聲,眼淚繼續撲簌簌的往下掉,一臉哀怨。
那表情讓秦不換的自尊心,受到嚴重打擊。打從有記憶以來,任何女人一見到他的皮相,哪個不是心醉神迷,費盡心力,想求他多看一眼。不論是高傲的花魁,還是溫婉的千金,全都禁不起他的一笑。
然而,這小丫環竟用那種眼神看他!彷彿伺候他這位美男子,是天底下最悲慘的厄運。
「月兒謝過老爺的養育之恩。」她轉過頭,跪地拜別,抽抽噎噎,哭花了小臉,連擦淚的小手絹都濕答答的。
旁邊的男人們還想力挽狂瀾,不願意幾年來,為城裡爭光的飯桶女狀元,就此被這漂亮過頭的男人帶走。撇去這丫頭帶回來的榮耀不提,一想到從今以後,城裡將失去她又甜又潤的笑容,大夥兒心裡就難過。
「楊老爺,您要三思,月兒可是咱們的寶貝啊!」
「是啊,不能給外鄉人啊!」
「月兒一走,明年的比賽可怎麼辦?」
賭坊內吵吵嚷嚷,不願讓月兒遠走他鄉。楊無柳一咬牙,奔到牆邊,抽起一把刀。
眾人一陣驚呼,全住了口,屏氣凝神的看了過來。
「楊老爺,您冷靜些啊!」有人忙勸道。
「這件事,關乎楊某信譽啊!」他拿起刀子,擱在頸子上,臉上涕淚狂流,看向一旁的秦不換。「秦公子,請放心,楊某說到做到,月兒是您的人了,要是誰敢有異議,我就此自刎謝罪。」
秦不換艱難的開口,思忖著該怎麼處理眼前的混亂。
「呃,我——」
「秦公子,您不用再說了。」楊無柳一臉堅決。
「我——」
「秦公子,我不會食言的。」
「我——」
「秦公子,老夫不是言而無信之徒。」
「老爺!」月兒圓圓的身子滾過去,剛好撞開了秦不換,那力道太大,還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他深吸一口氣,氣沈丹田,這才沒有被撞飛。
小女娃撲通一聲跪下,伸出胖嘟嘟的手臂,抱著楊無柳的大腿,淚水掉得更凶,紅唇一撇,哇的就放聲大哭。「您別這樣,月兒去,月兒絕對會跟這位公子走的。」
絕對?
呃……
秦不換倒抽一口氣,想要穩住情況,但眾人的哭聲,有效的掩蓋住他的吼叫。
眼見楊無柳以死相逼,再不放人,只怕要出人命了。大男人們心知無法挽回,全抱在一起痛哭,巨大的聲音,差點掀了屋頂。此刻哭聲震天、哀鴻遍野,根本沒人理會他在吼些什麼。
楊無柳含淚摸摸月兒的小腦袋,深怕再這麼下去,自個兒的理智,真會被不捨給吞噬。這小丫頭,可是他親自帶回府裡,一點一滴養大的,兩人情同父女啊!
長痛不如短痛,他當機立斷,抓起一疊銀票,塞進月兒的包袱裡,一手拎著哭個不停的小女娃,另一手推著呆若木雞的素不換。
「你們走吧!」他長歎一聲,用盡力氣,將兩人送出門外。「秦公子,盼——盼您好好對、對待我家的月兒……」他喊道,已經哭得不斷打嗝,語不成聲。
砰!
賭坊的門被關起了,從裡頭牢牢鎖上。屋內哭聲震天,可以想見那群大男人們,哭得有多傷心。
門外,清風、明月,涼風徐徐。
秦不換的身邊,多了個哭個不停的少女。
他全身僵硬,瞪著一旁的小圓球兒,腦中一片空白。
老天,他——他——他也想哭啊!
十五的月,很圓。
這女娃兒,也很圓。
秦不換坐在桌邊,默默喝著酒,那張俊臉陰沈沈的,絲毫不見抱得美人歸的得意神情。
打從回客棧後,月兒就窩在床邊,嚶嚶嗚嗚的哭了半晌。哭得肚子餓了,就打開包袱,嫩嫩的雙手往裡頭摸索,拿出一顆白胖胖的肉包子,一邊抽噎掉淚,一邊往嘴裡塞。
「嗚嗚嗚——」她還在哭,含淚吞下一顆肉包,再去拿第二顆,張開小嘴咬了幾口,肉汁浸潤了包子皮,房裡充滿了濃濃的肉餡香。
秦不換閉起黑眸,長指扣緊酒杯,只覺得頭疼欲裂。他的計劃全盤皆亂,美女沒到手,反而在兵荒馬亂間,被塞了顆圓月。
「嗚嗚嗚——」哭聲連綿不絕,要是有人打從外頭經過,肯定以為他在虐待她。
他深吸幾口氣,想重拾冷靜,思緒卻不斷被哭聲打斷,就連那飄在鼻端的肉餡香,也讓他變得煩躁。
「嗚嗚嗚——呃——嗚嗚嗚——」她一面哭,一面忙著往小嘴裡塞肉包,還能吃到打嗝。
「住口。」他沈聲說道,耳中嗡嗡作響,耐心已經到達臨界點。
「嗚嗚呃——呃——嗚嗚嗚——」哭聲依舊。
「住口。」黑眸瞇起。
「嗚嗚——呃嗚——」哭聲不止,肉包持續消失中。
酒杯晃動,長指又緊了幾分。驀地,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上,浮現烈火般的怒氣。
「別哭了!」他吼叫道,理智潰堤,正式崩潰。
哭聲頓止,室內霎時悄然無聲。看來,這小女娃兒還識時務,懂得即刻閉嘴。
只是,過度的寂靜,又讓他、心中浮現些許罪惡感。
秦不換向來溫文儒雅,只在危機降臨時,會洩漏出理智得接近殘酷的本性。他是黑衫軍的幕後軍師,用兵如神,能在談笑間,令強敵兵敗如山倒,那些人全在背後暗稱他為「笑面閻羅」。
儒雅的笑容,早成了他的面具,他總擅長隱藏真正情緒,從沒有女人,能讓他失去冷靜。而這小女娃倒是一出現,就讓他自亂陣腳。
他的冷靜,就跟那些肉包一樣,轉眼就消失無蹤。
室內很安靜,罪惡感不斷滋長,秦不換開始覺得,自個兒剛剛的那聲怒吼,就像是踢了小兔兒那般惡劣。
畢竟,她看來一臉娃兒樣,圖眼清澈無辜,還有幾分稚氣未脫,就被逼著離鄉背井,跟隨一個陌生男人,前途茫茫,凶險難測,任何小姑娘都會害怕難過的。
他竟還吼她呢!他何時變得如此暴躁了?
那雙比女人更美麗的黑眸,掃向牆角,如墨玉般的眉蹙起。他心懷愧疚,道歉的話語含在舌間,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只是,在他看見月兒的舉止時,那些話全消失不見了!
那圓滾滾的身子,正以奇怪的姿勢,在地上扭動著,像是努力想用這詭異的方式,把身子裡的東西擠出去。她還伸出雙手,砰砰的拍著胸口,一面喘個不停,那張粉嫩的圓臉,脹紅成一顆蘋果。
她噎住了!
止住那嚶嚶啜泣的,不是他的咆哮,而是她嘴裡那口嚥不下的包子。
「唔——唔唔唔——」白嫩的雙手往前伸,朝著他揮舞,企圖向他求救,小臉愈來愈紅。
秦不換挑眉,瞧了那亂扭的小圓球兒一會兒,心裡的罪惡感,頓時煙消雲散。
「過來喝水。」他冷冷的說道,舉起茶壺,猛一拍桌,渾厚的內力將一個杯子震得飛起,在空中轉了個半圈,這才安然落在桌面上。
他手腕一傾,茶水注入杯中,半滴都沒漏出杯外。
小圓球滾了過來,絲毫不理會那杯茶,雙手握住他的手腕,捧起茶壺就往小嘴裡灌,咕嚕咕嚕的喝掉大半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