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臥房,楚狂將她放回繡榻,接著雙手交疊在胸前,居高臨下的俯視她,良久沒有說話。
「你知道了。」半晌之後,他平靜地開口,注視著她。這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舞衣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她沒有否認,緩緩點頭。
「什麼時候就知道我不識字的?」南陵王當眾揭穿他不識字的事實,舞衣的表情不是震驚,而是震怒。
被如此羞辱,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但他的憤怒,早就全由舞衣替他發洩得一乾二淨。她的反應那麼激烈,對著南陵王拳打腳踢,像是他遭受侮辱,是她最無法忍受的事。
想到先前發生的事,楚狂的表情是莞爾,而非憤怒。
她的舉止,讓他心中的憤怒瞬間消散。這個小女人,並不在乎他識不識字,反倒在乎他的尊嚴——
她的反應,讓他如釋重負。
舞衣低著頭,回答他的詢問。「成親前。」
「你沒表現出來。」
「我想,你大概不希望我知道。」
楚狂想了一會兒,接著點頭。「從哪裡看出來的?」
他十歲才被楚家收養,矯健的身手,讓他立刻被朝中武將相中,招攬入軍。以往在軍中,有秦不換處理文書軍務。到方府後,他總要舞衣唸書給他聽,一來是愛聽她嬌脆的聲音,二來,是他其實目不識丁。
舞衣抬起頭,清澈的眼兒眨動著。
「記得我初次搬簡冊給你過目,你看得不耐,要我去張羅酒菜的事嗎?」她問道,仰頭看著他。
楚狂實在太高大,這種姿勢讓她頸子好酸。她伸出手,將他拉回繡榻上,軟軟的身子偎進他懷裡,找到最熟悉的位子,舒服地窩著。
「記得。」低沈的聲音在頭上響起。
「我再度回到書房時,你面前堆滿了書。」
他再度點頭。
舞衣深吸一口氣,才又開口。
「那些全不是帳冊,而是淫書。春步故意到藏書樓裡,把禁書全搬了來,而你卻沒有發現。」春步這麼做,是暗諷楚狂不想看簡冊,那就只配看這些淫書,卻意外的讓舞衣知悉他的秘密。
為了這樁惡作劇,她懲罰春步,要小丫鬟頂著水盆,罰站了三個時辰,還要小丫鬟保守秘密,不可以對外聲張。
今日,大概是想彌補先前的惡意,春步才會冒險上前,想替楚狂解圍。
「看來,我跟淫書似乎很有緣。」他淡淡地說道,嘴角微揚。
那輕鬆的語氣,讓舞衣抬起頭來。她眨著眼睛,詫異地瞪著他。
「你不生氣?」她低聲地問,伸手覆在他胸前。她原本以為,他會好憤怒、好難過,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正要安慰他呢!
楚狂搖頭。
「為什麼?」
「不需要生氣。」
「喔?」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寬宏大量了?
薄唇一扯,露出猙獰的笑。「出兵剿了他的城時,我會很享受的。」南陵王羞辱了他,就必須付出代價。
「不行!」她倒抽一口氣,連忙喊道。這男人,竟然出兵去報仇,那南陵王好歹是個皇親國戚啊!
舞衣完全忘了,她剛剛才把那個皇親國戚打得哭爹喊娘。
他瞪了她一眼,不準備退讓。「這是男人的事。」
「你又想吃黃瓜了?」她雙手插腰,質問著丈夫。
濃眉立刻皺了起來,想起先前的折磨,他全身血液都涼了。
舞衣繼續勸說:「不出兵,一樣可以報仇,把這件事交給我,好嗎?」
她軟言軟語地勸著,心裡猜想著,往後的日子裡,只怕她三不五時就要軟硬兼施,打消他那股想打仗的野蠻念頭。
他冷哼一聲,也不知是同意了,還是不以為然。
她戳著他的胸膛,懲罰他的態度,但他的胸膛好硬,戳得她食指發疼。難道他全身上下,都像鋼鐵般堅硬嗎?
「從前,我不知道男人能這麼堅硬。」她刻意轉移話題,小手溜到他的背後,調皮地往下摸去,享受妻子特有的權利。
他的手也伸來,在她的粉臀上摸了一把。「我也不知道,女人能這麼柔軟。」
舞衣輕叫一聲,連忙推開他。
「你——你——」她的臉兒燙紅,咬著唇瞪他。
「女人能做,男人也能。公平,記得嗎?這是你的遊戲。」他揚起濃眉,看著她又羞又怒。
可惡!他學得太好,立刻將兵法用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甚至沒辦法罵他。
舞衣嘟著唇,想要下床。但挪不到幾寸,腰間一緊,又讓楚狂拖回懷裡了。
「後悔選了我這個不識字的男人嗎?」他靠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南陵王說對了一些事,跟她的知書達禮相較,他的確像個蠻子。
她緩慢轉過身,筆直地望進那雙黑眸裡。他的眼神裡,有某種慎重,讓她感動得想哭。
他不在意羞辱,卻在意她的回答嗎?原來,他是這麼的在乎她。
舞衣抬起手,輕撫著那如刀鑿劍刻的眉目,輕輕開口。
「是啊,你不識字呢!」清澈的眼裡,跳躍著調皮的光彩。
簡單幾個字,已讓楚狂全身僵硬。
她偏著頭,紅唇上噙著笑。
「幾年前,那位詩名滿天下的青蓮公子來過浣紗城,他在此地逗留數月,還曾贈詩給我。」那名仗劍任俠的詩人,可毫不隱瞞對她的愛慕。
他瞇起眼睛,把這個名字牢牢記下。
舞衣繼續說道:「你很窮,甚至把戰袍都當了。」
「你怎麼知道?!」
「那件戰袍,被我贖回來了。」她輕笑。
楚狂皺著眉頭瞪著她,下顎一束肌肉抽動著。
數落卻還沒結束。
「你很霸道。」她又列出一條罪狀。
「住口!」他咆哮道,不想再聽下去。
舞衣先用手搗住耳朵,等他吼完了,才鬆開手。她沒有聽話,紅唇再度輕啟。
「你還很粗魯。」她認真地說道。
火炬在黑眸中點燃,楚狂抱起她,抵住她的額頭,對著那張含笑的小臉低吼。「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他狠狠地說道,用力抱緊她,暗暗發誓,今生絕不讓她離開他身邊。
該死!就算是她反悔了,他也不放開她,她對他而言,已經太過重要——
她的笑意更深,沒被他凶狠的樣子嚇著,纖柔的小手,在他眉目間滑動,雙眼裡溢了滿滿的溫柔。
「我沒有後悔,從來沒有,自始至終,我要的人只有你。」她靠在楚狂耳邊,很輕很輕地說道。每說一個字,那僵硬的高大身軀,就一點一滴的放鬆。
舞衣伸出手,擁抱著他,笑得好甜。
她不後悔,絕不後悔。楚狂是她選的人,是她今生唯一想嫁的男人。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什麼?」他問。
「我很慶幸,我選的人是你。」
第十四章
方府裡熱鬧依舊,不識相的南陵王,雖然揭穿了那件令人詫異的秘密。但舞衣壓根兒不在意,眾人的態度,也從最初的詫異,轉為平靜。
縱使新城主真的不識字,但他們早已看出他的優秀超群,這小小的缺點,並不能減少人們對楚狂的忠誠。
現在,舞衣這個小妻子,還兼而當起夫子,教著他識字。兩人待在書房的時間,比以往多了些,她很有耐心,一筆一劃地教著他。
楚狂很聰明,幾乎是一學就會,但是耐性明顯不足,往往寫不了幾張宣紙,就扔筆不寫了。
當威脅利誘都無效後,她索性告訴楚狂,沒寫到一定的份量,晚膳時就罰他吃黃瓜果腹。用這招對付他,一向有效得很。
果不其然,銳利的黑眸瞇了起來,迸射出濃濃的不悅。偶爾,他會乖乖的再拾起筆,用笨拙的姿態繼續寫字;偶爾,當她這個夫子表現得太囂張時,他就會撲過來,用熱吻封緘那張聒噪的小嘴——
書房角落的床褥,再度發揮了作用。
這對夫妻間的恩愛,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的。
舞衣照舊負責處理城內大小諸事,她坐在大廳中,檢視著絲綢花樣,一面跟織姨討論出貨的事宜。
絲綢的事,楚狂不想插手。他向舞衣提起,要領著黑衫軍,到浣紗湖邊修築堤防。
他願意幫忙築堤,她是再高興不過了。連城主都親自動手築堤,城民們哪敢鬆懈,個個都卯足了勁,築堤的進度比預期快上許多。
這日,舞衣正在大廳裡看著當季的絲綢。有織工做出了新樣絲綢,花色輕柔,像是隔著一層煙霧。
「好美的花樣。」她撫著一塊塊涼潤的絲綢,愛不釋手。
織姨也滿意極了,笑得合不攏嘴。「這花樣取名為『霧裡花』,才出了樣品,還沒大量生產,胡商們已經搶著下單了。」
舞衣點頭,拾起絲綢對著日光看著。「這料子比尋常的絲綢還要輕軟。」
「用在夏季的衣物上,該是最合適的了。」香姨倒著茶,一面也側頭來端詳那幾疋新絲綢。「對了,照日子推算,孩子該是生在夏季吧?」她看向喜姨。
始終低頭擦拭著銀針的女人,緩緩點了個頭。最近,不知為什麼,她變得很沈默,那些抗議的嚷嚷,早已消失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