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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典心

  舞衣等待著。

  沈默。

  咀嚼食物的聲音沒有停,卻沒人吭聲。他們的嘴正忙,沒空說話。

  舞衣蹙起眉頭,甚至輕咳兩聲,想換取注意力。

  仍是沈默。

  倒是有個男人,抱著個豬頭猛啃,頭也不抬,把空盤遞給她,要她再去端菜。

  根本沒有人看她一眼,大廳裡的男人們,眼裡只看得到食物。

  她拿著空盤,困惑地眨著眼兒,不知該如何反應。有生以來,她可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冷落。

  吉祥暗花緞的桌巾,早被染得髒兮兮,男人們埋頭狂吃,甚至懶得用到筷子,抓起一道烤鴨,徒手就拆了鴨骨架,抱到嘴邊啃咬,烤鴨香噴噴的油漬四濺,濺著了他們的衣服,他們也不理會。

  畢竟,身上的衣服早已髒到不能再髒,濺上幾滴鴨油,又算得了什麼?

  「小姐,他們真的是黑衫軍?」春步小聲地問,扯扯舞衣的衣裳。

  舞衣點點頭,直視著楚狂。

  他沒空,更沒發現她的注目,正舉起整罈好酒,仰頭就喝。

  他的五官嚴酷,下顎滿佈幾日沒刮的鬍渣,身上的長衫極髒,還被刀劍削出幾道口子,露出黝黑的肌膚。他看來那麼不修邊幅,更顯得粗野狂放——

  「你沒認錯人吧?」秋意問得更小聲,她實在懷疑,小姐會不會沒認清楚,反倒放了盜匪入城。

  男人,尤其是餓昏頭的男人,進食時的聲音跟模樣,簡直讓人不忍卒睹。春步跟秋意,兩人縮著肩膀,不安地瞪著眼前媲美大屠殺的進食場面。

  這此勇人倘若真的是名動天下、立功無數的軍隊,怎麼會活像是餓死鬼投胎,一進門就狂吃不已呢?黑衫軍們,難道是把殺氣全用在食物上?

  「這些人,是因為衣服很髒,所以被稱為黑衫軍?」雪姨不知何時,已走到大廳外,詫異地提出疑問。

  舞衣沒有回答,只是把空盤交給丫鬟。

  她是知道黑衫軍的軍餉用盡後,他們過得挺艱辛的,可卻沒想到,他們刻苦到這種程度。要不是認出那面旗,她肯定也要以為,這狼狽的隊伍是盜匪。

  她張開嘴,正想為他們解釋,喜姨倒先開口了。

  「我反對,我反對,反對!」喜姨迭聲說道,秀眉緊擰著。

  舞衣無奈,克制著歎氣的衝動。

  「你真的要嫁給這個男人?」雪姨問道,眼裡都是困惑。

  「小姐,您就不能找個知書達禮的嗎?」春步快哭了。她不想要一個野蠻人來當方家的姑爺啊!

  另一個女人加入討論,也持反對意見。「對啊,最起碼,你也該找個吃飯會用筷子的男人。」

  「織姨,您回來了?」舞衣詫異的說道。「您不是去了錦繡城裡賣絲綢嗎?」

  織姨在城內管理絲綢織造,是娘二十五年前從北方帶回來的紡織能手,每年有兩旬的時間,會居住在錦繡城,跟胡商們做絲綢買賣。

  「我看見烽火,知道城裡來了盜匪,連忙趕回來。」織姨盯著大廳內瞧,猛搖頭歎氣。

  這些男人堅持雙手萬能,根本不去碰筷子,一雙沾了油脂菜汁的手,不是往身上抹,就是抓起桌布擦拭,看得她快昏倒了。

  天啊,那可都是上好的緞子啊!

  舞衣勉強擠出微笑,忙著安撫阿姨們。

  「他們從北方趕來,是因為累壞了,才一時忘了禮數。等肚子填飽,他們就會記起禮貌的。」她努力為男人們找藉口,期望他們快些吃飽,好恢復一些理智。

  「有一個人吃飽喝足,已經躺下來了。」春步說道,踮起腳尖看著廳內情形。

  「他要做什麼?」

  「他拿了織錦枕去枕著頭。」

  織姨倒抽一口氣,臉色更白。

  「不,不行,不行拿我的織錦枕!」那個骯髒的男人,想把頭枕在她的織錦枕上睡覺?!

  「織姨,您冷靜些。」舞衣連忙說道,擋在織姨面前,就怕織姨撲進大廳,掐斷那個男人的脖子。

  春步繼續觀察,也在心疼那個織錦枕。唉,那可是城內最好的織錦製成的,是舞衣小姐及笄時,織姨送來的禮物呢!

  「他好像是要睡了。」

  「睡了?就在大廳上?」雪姨驚呼。不用床不用被,就在人來人往的大廳裡呼呼大睡?

  「他開始打鼾了。」秋意宣佈。

  舞衣發出呻吟,小拳頭在身側握緊,笑容快掛不住了。她對付盜匪時游刃有餘,處理起這狀況,卻覺得頭疼不已。

  「呃,或許等到睡一覺醒來,他們就會恢復禮貌。」她說詞用盡,眼看就要擋不住憤怒的娘子軍。

  「我反對。」喜姨的口吻一向冰冷,見著男人們的表現,更是變得比臘月時的北風更刺骨,冷得讓人瑟瑟發抖。

  喜姨重申反對立場,其他人起而傚尤,紛紛跟著點頭,眼裡閃爍著抗議的光芒。看在舞衣的分上,讓這群野蠻人進城當客人,已經很勉強了,更遑論讓他們的領袖娶舞衣,進駐浣紗城。

  娘子軍們一想到那種情形,就嚇得臉色發青。

  「別急著下定論,再給他們一些機會,畢竟他們幫著打退盜匪,功不可沒。」舞衣以退為進,使出緩兵之計。

  女人們面面相覷,倒沒提出異議。

  大廳裡的男人們,這時終於填飽肚皮,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廳內酒香四溢。

  其中,坐在主位旁的秦不換,仍維持一身乾淨,月牙白的衫子沒沾上半點油漬或酒滴。他進食時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跟這些戰士相比,顯得斯文許多。

  「老大,吃飽喝足,該麻煩你付帳了。」他放下酒碗,嘴角露出淺笑。

  「付帳?」夏道仁還在啃著一隻雞腿,困惑地抬頭。「怎麼付?我們早沒銀子了。」軍餉全花光了,戰袍也早就進了當鋪,黑衫軍早已口袋空空,要拿什麼來付??

  肚子填飽了,他才有辦法觀察四周。先前餓得昏頭,忙著搶食物,這會兒才發現,這屋子漂亮極了,比起王侯家可毫不遜色。

  難道這頓不是主人請客,還要他們付帳嗎?

  夏始仁拿了根豬肋骨,往弟弟頭上敲。「笨,你把方肆的信給忘了?」為啥模樣一樣,腦子卻差這麼多?

  夏道仁恍然大悟。「啊,對了,老大要娶那個鼻子上長——」話還沒說完,那根豬肋骨已經塞進他嘴裡了。

  鼻子上長什麼?

  舞衣豎起耳朵聽,十分好奇,卻只聽見嗚嗚的呻吟聲,沒法子聽到下文。不過從那些人的反應看來,她猜測那不會是什麼好話。

  男人們全拿飽含歉意的目光看著楚狂,這一路上,夏家兄弟老是在胡說八道,把大夥兒心裡搞得七上八下。

  楚狂放下酒罈,濃眉再度聚擰,好心情已煙消雲散。

  「快點把那個女人叫出來。」他的聲音冷硬,臉色難看。

  「呃,哪個女人?」

  「方舞衣。」他吐出那個名字。

  徐香縮縮脖子,頭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凶地說出小姐的名字。整座浣紗城,提起舞衣小姐,哪個不是嘴角含笑?

  「是。」她福身,往廳門走去。

  「這麼急著就義?」秦不換挑眉,又倒了一碗酒。這酒香醇濃烈,肯定價值不菲。

  「這事情愈快結束愈好。」

  「別忘了,成親不是拜個堂就可了事的,你還必須跟那女人上床。」秦不換面帶微笑地提醒。

  楚狂轉過頭,瞇起黑眸。雖然跟秦不換有十多年交情,他這會兒卻有掐死秦不換的衝動。這傢伙似乎覺得,他將娶個素昧平生的女人,是件很有趣的事。

  角落裡傳來低沈的聲音。

  「如果你不願意,沒人能強迫你。」一向惜話如金的北海烈開了口,放下酒罈。黑衫軍尊稱他一聲烈叔,對他的尊敬僅次於楚狂。

  「這是最好的辦法。」楚狂冷冷地說,沒打算改變主意。他是首領,不能讓弟兄們餓死。

  「那就辛苦你了。」秦不換舉起碗,微笑不減。

  「老大,多喝點酒,醉了,比較沒那麼可怕。」虎帳帳主提出建議,扛了一罈酒放到楚狂面前。

  「萬一醉了,該怎麼拜堂?」龍帳帳主問,還附贈個飽隔。

  門口傳來女人的冷笑,伴隨譏誚的口吻,像根針似的,刺得男人們不舒服。他們轉頭,詫異地發現,不知何時廳門前已擠滿女人。

  「省省吧!連南陵王想當方家姑爺,都還當不上呢!」織姨說道。

  填飽肚皮後,這些癩蝦蟆還妄想娶舞衣呢!拜堂?哼,去拜祖宗吧!

  「瞧他們還說得那麼委屈,哼!」春步哼道。

  「住口。」舞衣低聲說道,不許丫鬟再火上加油。

  幾位阿姨就已讓她疲於應付了,實在不需要這兩個丫鬟再來搭腔湊熱鬧。

  「但是,小姐,想娶你的人多到可以填平浣紗湖,他們卻那麼說,活像你嫁不出去似的。」秋意也不服。

  舞衣搖搖頭,要兩個丫鬟噤聲,這才回頭看向楚狂。

  他在看她。

  那雙深邃的黑眸落在她身上,一瞬也不瞬,從看見她第一眼起,就再沒有移開。有那麼一刻,她被他的視線震懾,感到某種異樣的慌亂。他的目光那麼銳利,鎖住她不放,像頭猛獸正在看著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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