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方,鹿皓皓已被救上岸邊,兩名隨從正為他揉著肚子和胸口,幫他吐水出來。而騰濟兒連忙將繩套由鹿皓皓身上解下,他臂力尚嫌不足,沒法兒拋那麼遠,最後鹿平一把搶了去,颼地一響,準確地將繩索擲給鹿蒼冥。
抓住繩索,鹿蒼冥回過頭來,一瞧,心直墜淵谷——
「淡菊!」
這次,她沒理睬他的怒喊,小臉又埋進水裡了。
那攀著樹幹的細瘦臂膀正緩緩放鬆,河水猛地一波衝來,她無可依靠,兩手一放,就這麼飄得好遠。
「淡菊!」鹿蒼冥心中大駭,厲聲狂喊,哪還管什麼穩定下盤,腿一抬就想往前跨去。
「爺,不要去!您冷靜點兒!」
「爺,不要去!」
誰在喊?他沒回頭,也無法回應,腦中僅迴繞著一件事——
淡菊……淡菊……他不能讓她走。
情在其中可知意?他還沒告訴她,他知道她的情意了,他還有好多話要說,她不能走……不能走……
想也沒法兒想了,他邁開步伐,跟著撲進急流當中。
第十章
睜開雙目,光線有些刺眼,鹿蒼冥眉心皺了皺,抬起手想要遮住傾瀉進屋裡的陽光,才發現左臂讓人給壓住了。
側過頭,女子嬌小的身子正緊緊地挨在身邊。
「淡菊……」他心一動,手指撩起髮絲,怔怔瞧著那張平靜安詳的臉容。
他不太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只知激猛的河水將她沖走,把他的理智和自持都一併沖毀了。他大喊,朝她撲去,想抓住她,卻連衣角也沒法兒碰觸,兩人就這麼隨水飄流,再來……他真不記得了。
喉間逸出長聲歎息,他俯下臉輕輕親吻她的頰,虔誠激切,這失而復得的情感,分外珍貴。
此際,木屋的門由外推開,一名女子跨了進來,因為背光的關係,鹿蒼冥細瞇銳目,仍沒法兒一眼將對方瞧清。
「你醒了。」女子的聲音輕而清冷,猶如寒春。
「是姑娘救了我夫婦兩人?」他問著,由木床上坐起,翻身下地,視線仍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女子。
那女子向前再走近幾步,整個人浸淫在穿透紙窗迤邐而下的陽光裡,那五官生得相當秀麗,乍見之下,竟跟淡菊有幾分相像。
但是教鹿蒼冥震驚的不只如此,還有她斜繫在背上的一張大弓和長竹筒,筒中約有二十多支響羽箭,跟當日在東霖境內遇襲的響羽箭竟是一模一樣。
目光陡地深沉,他語氣一變:「閣下意欲為何?!」
女子淡淡地與他對峙,眸光忽地掠過他的肩,投向猶然未醒的淡菊。
「她對你動情,便失去原有的價值。對東霖來說,已成一顆廢棋。」
鹿蒼冥一驚,表面上仍不動聲色,身軀卻悄悄移到淡菊身前,將她完全擋住。
「有事衝著我來,別動她。」
女子竟是抿唇笑了,很清淡的神態,一對眸子黑幽幽的。
「你以為這次能擋得下多少支箭?十支、二十支?上回若能順利取你性命,今天也不會發生這些事。」
「既要殺我,為什麼還費事地安排她親近我?」
「是我要殺你,不是東霖。」當日,要不是那人陡地現身阻擋,她定能取他性叩,只可惜……只可惜……
鹿蒼冥不語,等她主動道明。
女子頓了頓,靜靜啟口:「她是我親妹。」
「什麼?!」
「淡菊是我親妹。」她再次重申,語氣平靜無波,眸光顫動,微微洩漏了些什麼。「上頭下令,要她設法接近你,以妻子的身份長時間埋伏在你身邊。當我得知她為完成任務將嫁予你為妻,隨你回白苗時,為時已晚,才決定在你們回白苗的途中下手狙擊。只要殺了你,淡菊自然不必下嫁,無須冒險。」她停頓下來,一會兒才說——
「可如今什麼都來不及了,她愛上你,這是最糟的狀況。」
鹿蒼冥費了番工夫才理出頭緒。雖此時落入對頭之手,安危難測,心卻漲得滿滿的,柔軟的情緒翻湧再翻湧,因為事實已這般明顯——淡菊在乎他,心裡有他,誰也無法改變。
「她知道你和她的關係嗎?」據鹿平所探得的消息,她該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如今卻多出一個親姊,身份亦不尋常。
女子搖了搖頭,眸光幽深。「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一個人若無牽掛,才能活得自在。」
這理由有些詭怪,好似有難言之隱,不願多言。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她挑眉,「現成的例子就在眼下。她對你有了牽掛,心懸於你,痛苦便隨之而來,這還不夠明白嗎?」
鹿蒼冥眉峰微擰,仍深沉地看著她,突然轉變話題——
「你欲取我性命,又為何出手相救?」
「我說過了,我是想殺你,可是來不及了,她對你動情,現下殺你也於事無補。至於淡菊……上頭已將她視為叛徒,按規矩,殺無赦。」
聞言,鹿蒼冥全身肌肉緊繃,更是不敢大意,心想,此女雖自稱是淡菊的親姊,卻也效命於東霖探子營,神態清冷如此、舉止神秘,尚不知會對淡菊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氣氛陷入詭譎,床上的人兒卻選在這當口轉醒,發出幾聲嚶嚀,總算擺脫那昏沉的夢境,緩緩睜開雙眼。
淡菊首先瞧見的是男子寬闊而熟悉的背影,直挺挺地立於床邊,動也不動。
她抬起手臂想去碰觸,可才稍動,肩胛處骨頭接連的地方便陡然抽痛著,她倒抽了口涼氣,而記憶伴著痛楚回湧,一波波在腦海中浮掠而過——
那河水不是把她沖遠了嗎?又為何將她帶來他的身邊?
「蒼冥……」
聽見這聲輕喃,鹿蒼冥心一緊,卻未回頭,雙目仍炯炯地瞪住女子。
那女子忽地唇角勾揚,聽見淡菊的喚聲,她跟著動作,右手由背後抽出一支響羽箭,不用弓,卻直接握住箭身撲飛而來,打斜裡刺向淡菊。
「別想動她!」鹿蒼冥一聲怒喝,臂膀陡揮,擋在淡菊身前。
淡菊如墜五里迷霧,根本不知發生何事,就見一個黑影疾撲過來,電光石火間,又被身前男子擋將回去。
「是你?!」定眼一望,淡菊終於瞧見了那女子,神志霍然清明。鹿蒼冥手臂尚橫在面前,她下意識地抱著,掌心感到溫熱的黏稠,垂眼瞧去,他上臂殷紅一片,是箭簇劃過的新傷。
「你受傷了……」她焦急嚷著,抓著衣袖緊緊壓住他臂上傷口。
「沒事,是小傷。」鹿蒼冥低聲安撫,一掌握住她忙碌的小手。「別怕。」
怎能不怕?他身份特殊啊。東霖表面上雖不敢對他如何,卻可以派人私下動手,如此一來死無對證,既可除掉心腹之患,又能推得一乾二淨。唉……他還一副無所覺的模樣,怎不教她憂心?
皺著眉兒,咬著唇,淡菊抬起頭,直勾勾地望住女子。
「我沒能把事辦好,師父肯定很失望、很生氣,是上頭派你來殺我的吧……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這事只針對我一個,你要殺的人是我,與他不相干,你、你放他走……」
她臥底失敗,還糟糕至極地愛上鹿蒼冥,東霖再容不下她,而師父遲早要派人取她性命,只是沒料及來得如此迅速。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或者白苗鹿王府裡,壓根兒不只她一個東霖奸細,她的一舉一動亦在別人的監視中。
女子手持響羽箭立在窗旁,尚未啟口,鹿蒼冥已滿腹怒火,對著淡菊衝口而出--
「你閉嘴!躲好。」硬是把這攪得自己心頭大亂的小女人塞到身後。
「鹿蒼冥!我警告你,你、你敢再對我凶,我、我……我就……」就怎樣?到得最後,什麼狠話也說不出口。她癟癟嘴,心裡又急又氣,偏偏沒本事推開他的背。
彷彿覺得這情況十分有趣,那女子玩弄著手中的響羽箭,竟愉悅地笑出聲來。那笑容如曇花一現,隨即收斂,再啟口時,聲音已然恢復平靜-—
「你是在乎她的,是真心在乎著。」
她望向鹿蒼冥,說著只有他才懂得的話:「我把她交給你,你萬萬不能辜負她。」道完,手中的響羽箭往後一拋,穩穩落入竹筒之中,旋身便要離去。
怎麼回事?莫非……適才是她故意試探?事情急轉直下,鹿蒼冥心中愕然,見女子要走,對著她的背影沉聲道——
「她是我妻子,誰也別想傷害她,包括你。」
踏至門口的身形陡地一頓,她側過半邊面頰,似笑非笑。
「從此……東霖探子營的名冊上,再沒有淡菊此人,她背叛東霖,已死在響羽箭之下。」
「你——喂——」淡菊教這眼前的轉變給弄傻了,心裡還有好多疑問——為什麼她要對自己格外開恩?她是師父身邊最得意的殺手,為什麼反倒幫了自己?她以為這樣就能瞞過組織嗎?未免天真。而師父又怎可能不追究?這一個個問題根本不及問出,那女子已瀟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