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要是人家贏了呢?」她眨眨眼,酒渦閃動。
「喲!討綵頭討到我這兒來啦。別忘啦,你這棋中狀元已經連輸兩盤棋了。」
正確說來,是她接連讓了老太爺兩盤棋。弈局高潮迭起、峰迴路轉,像是贏定了,可最後總輸個一子半子兒的,讓得天衣無縫,不著痕跡。
老太爺捻捻白鬚,從盛滿鮮果的盤中揀了顆碩大香紅的木梅丟進嘴裡。「你若贏了這一局,咱兒收藏的那十二隻夜光杯全給了你。」
「哇!爺爺,您真捨得呀?!」鹿皓皓瞠目結舌。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咱兒用重注,菊丫頭也得拿出點兒什麼跟、跟跟——咳咳咳……咳咳……梅梅、我、我……」說得正興頭,老太爺忽地兩眼瞪大,眼珠爆凸,張著口,像是用盡氣力想要呼吸,雙手抓著自個兒脖子,額上都冒出青筋來了,胡亂蹬了幾腳,下一刻眼睛一閉,整個人從石椅上摔了下來。
「爺爺?!」淡菊一驚,連忙衝了過去,和鹿皓皓一人一邊架住老太爺。
「爺爺?!爺爺?!天啊,怎麼回事……爺爺……」鹿皓皓嚇得臉色發白,對兩名呆愣在一旁的丫鬟大喊:「快!快去找大夫來!」
「是。」兩名丫鬟回過神,咚咚咚地跑出去了。
「爺爺……」他怔然,胸口起伏劇烈,側目瞪著淡菊:「嫂子,你做什麼?」
淡菊小臉凝重,邊迅速動作,邊明快地道:「等不了大夫了,爺爺像是被什麼東西梗住喉嚨,沒法子喘氣……」她用盡吃奶的氣力終於扳開老太爺的嘴巴,手指探了進去,慢慢地、輕輕地勾著、摳著——
「皓皓,快幫爺爺拍背,用點兒力。」
不遠處咚咚咚的,聽到不少腳步聲往這邊奔來了。
「喔!」他六神無主了,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沒再多問,揚起掌連拍五大下。
就這麼一個在喉間攪著,一個在後背拍著,折騰了幾下,老太爺猛地劇烈咳嗽,終於將那顆作怪的木梅核兒吐飛出來。
☆☆☆☆☆☆☆☆☆☆ ☆☆☆☆☆☆☆☆☆☆
「為什麼找不到人?他沒去礦地嗎?」淡菊聲音壓抑著沒敢放縱,因老太爺讓大夫把完脈,剛喝了藥,正躺在內房休息。這會兒換鹿皓皓在裡邊陪著,她才敢出來。
「夫人,今天礦地……嗯,也不太平靜,因為下雨,所以——」鹿敬答得有些遲疑。
「你到底有沒有找到他?老太爺病了,你請他快些回來。」淡菊打斷他的解釋,心裡好生著急。老太爺雖然已經穩定下來,她還是希望鹿蒼冥能快快回來。
想起這場意外,淡菊心又是一抽,那恐懼尚在,儘管表現得較鹿皓皓鎮定許多,仍覺自己嚇得差些要魂飛魄散。不僅僅是因為老太爺,還有鹿蒼冥,他這麼重視親人,這麼想保護他們,她無法想像今天這場意外若沒能挽回,他將會如何、如何的傷心?能將老太爺救回來,真的……真的好高興……
「夫人,我們派人找過,爺現下不在礦地,那兒的師傅說,爺騎著馬找一位安契兒姑娘去了,兩人還一同上了山,到現在還沒下來呢。」
這濛濛的雨天,上山做什麼?身邊還帶著安契兒?!淡菊臉色微白,心絞著,像被誰一把握住,用力一掐,連呼吸都要扼斷。他今早那淡漠冷峻的表情再次在腦中浮現,為什麼……為了什麼呵……
「已經有人上山尋他們去了,若見到爺,一定請他快快回府,夫人別擔憂。」鹿敬還想說些什麼,一個高大的身影已匆匆跨進門檻。
「啊……爺回來啦。」
淡菊想也沒想便朝鹿蒼冥跑去,見他全身都讓雨水淋得濕透,衣上沾著不少污泥,怔了怔,開口道:「爺爺厥過去了,我和皓皓都快嚇——」
「走開,你擋住我的路了!」鹿蒼冥沒讓她把話說完,忽地健臂揮動,粗魯地推她一把。
她踉蹌地扶住桌子,才沒摔倒出醜。
「……蒼冥?」淡菊呆呆地望著他。
剎那間,他峻顏上似乎閃過掙扎的神色,隨即寧定下來,不發一語,人已步進內房。
她又哪兒得罪他了?!有話也不說個痛快,她寧願他開口發火地吼上幾句,也勝過這麼冷漠的對待。
她對不起他嗎?不……她是有事瞞著他,卻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在心中她已有了計較,若上頭開始行動,暗地派人接觸,她將告訴那些人,她沒法兒背叛他、沒法兒傷害他,而屆時,她將變成東霖的一招臭棋,這行為等同叛國,是死罪,絕無活路。
而老太爺的想望恐怕不會有達成的一日——她和蒼冥恩恩愛愛、開枝散葉,只是美夢,夢裡,什麼都有了。
見淡菊搖搖欲墜,又有些失神,鹿敬沒敢馬上離開。「夫人……今天礦地事多,又遇上老太爺病了,所以爺才、才會脾氣的,您別難過……」
「我沒事……」只是心頭不舒服,緊得發痛。她微微一笑。
「今天礦地發生什麼事?」她問著,發覺雙腿竟虛弱得站不住,連忙坐下來。
「連家裡都管不好,還管得到礦地嗎?!」鹿蒼冥陡地插話,人由內房走出。他臉色鐵青,較適才更嚴峻三分,雙目炯炯地瞪著。
「我告訴過你,別讓爺爺下棋,他有頭痛的毛病,疼起來隨時會暈厥,有性命危險,你為什麼還由著他?!」沒人跟他說明真正的緣由。
「我、我……爺爺不是犯頭疼——」
「想對付誰,衝著我來,別動我親人一根寒毛!」
淡菊—怔,本欲解釋的話,到了舌尖陡地止住。
「你什麼意思?」胸脯起伏明顯,她咬著唇,勇敢地迎向他。
冷靜……她要冷靜……不要跟他劍拔弩張,柔能克剛,他越是發火,她越要柔軟以對……可是、可是心好痛,她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好想蹲下身抱住自己,面具已裂,她再也沒辦法將一切哀怒藏在笑容裡。
「你不該先問你自己嗎?」他壓低音量,短短一句,恨意竟如此深刻。
「問……問我自己?」淡菊僵硬地掀唇,瞧著他黑幽幽的眼,忽地明瞭了——
他知道她的底細,知道她前來的目的。
原來解脫是這種感覺,淡淡的哀愁、淡淡的憂傷,然後感到可笑。她心中並不害怕,卻好似被人挖走什麼,空空蕩蕩的,有種虛浮的錯覺。
「跟我來。」她臉上的表情教鹿蒼冥心驚,這突來的憐惜觸怒了他自己。接著,不由分說地扣住她的手腕,拖著便往門外去。
「大哥?嫂子?」聽到聲響,鹿皓皓由內房轉出,只來得及看見他們的背影,趕緊問道:「鹿敬,他們夫妻倆是怎麼啦?」
鹿敬搔搔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個在生氣,一個很傷心。」
唉,還用得著他說嗎?!
☆☆☆☆☆☆☆☆☆☆ ☆☆☆☆☆☆☆☆☆☆
雨還下著,淋在臉上一陣寒意。
淡菊被動地任鹿蒼冥帶著,走出東側宅院,繞過迴廊,他身上進發的怒氣嚇退了所有丫鬟僕役,沒誰敢上前多問一句。
他踹開房門大步跨進,淡菊沒留意高起的門檻,拐了一腳,身軀整個撲在他身上,卻被他一把推進床榻,好似萬分嫌惡。
「別再要伎倆、扮柔弱,我不吃這一套!」他目中儘是紅絲,惡狠狠的,漫天的怒氣不僅僅是對她,也是對自己。此時此刻,他竟還懂得憐惜,竟無法出重手傷害她,他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
一陣寒涼讓淡菊輕輕發顫,身子弓了起來,將軟被抓在胸前,卻還是感到無邊冷意。
「我沒有,我不是——」
「沒有什麼?!不是什麼?!」一雙銳目陡地逼至她面前,冷冷又道:「東霖探子營的人,以百花樓紅牌姑娘的身份作掩護,你們本就把目標鎖定在我身上,欲伺機而動,只是沒想到皓皓私自出白苗,到麗京尋你,反倒為你們鋪路,引我前去。」
他攫住她的下顎,兩人近近對視,那痛惡深絕的模樣大大傷了淡菊的心。
「你怎地知道?」她問得平靜,直勾勾地、毫不懼怕地望進他的目瞳中。這一天遲早要來,在自己對他動情時,已然體會了,她始終得對他坦白,只是沒料到情況會這般糟,完全超出她所能控制。
他薄唇嘲諷地揚了揚,眉心皺折。
「還記得回白苗途中遇到襲擊嗎?鹿平說,你在暈厥之前,曾朝著林子內那殺手藏匿之處喚了一聲『師父』。若不是露出這個小破綻,我真要相信你所說的,只為嫁個能保你後半輩子安泰無憂的男人……我幾乎要信了你!」他想相信她的,也一再地說服自己,但今早鹿平傳回的消息,把他的堅持全部打碎。
淡菊輕輕頷首,抿著唇,合上雙眼。
「為什麼不說話?!」他稍嫌粗魯地拾起她的下巴,那張臉蛋如此蒼白,像隨時要暈厥一般。噢,不,他不會心軟,不會再讓她玩弄於股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