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色微亮,白雪皓皓,今年不知是怎麼回事,冬令大雪紛飛,素來暖意春生的蘇州頓成冰天雪地,虎丘湖邊積了滿地冰寒,就連青青楊柳亦覆上了一層雪霜。
遠處有一身襲月白袍子、裘衣罩掛、無頂便帽的男子,在鮮少人跡的衢道上閒晃。
一路走來,拱著手,東瞧瞧西看看的,含含糊糊,遠遠便聽見了一聲聲嬌嫩的曲兒。
天未透白,在這清早時刻,市集都尚未開始,又是哪兒傳來的小曲兒?
好奇下,他循聲而去,曲兒越發清晰宏亮。
只聞那曲兒如此唱道:「枝頭豆叢搖兩搖,粒粒豆子肩上挑。回家轉把豆兒泡,磨成漿,灶火升了,兌了糖。……」
歌聲乍止,唰的一聲,竄出濃濃白煙,接而歌聲又再次響起:「姑娘們吃了做針黹,阿哥兒吃了讀書高。老爺吃了增福壽,老太太吃了不毛腰。瞎子吃了睜開眼,聾子吃了耳聰明,啞巴吃了會說話,禿子吃了長出毛。又滑又嫩又去暑,賽過西洋的甜葡萄,這是健脾開胃的豆腐腦兒……」
帶著疑惑,張紹廷走到一鋪起著灶火的小販前。不見人卻聞聲,可曲兒分明是從這兒傳出來的,難不成一大清早的,便遇著了不乾不淨的東西?
這麼想著,張紹廷不禁打了個寒顫,往後趄趔幾步,欲拔腿就跑,豈知一隻軟軟的玩意兒突地逮住了他的腳,害他差點跌了個狗吃屎。
「大爺,來碗豆腐腦罷!」一個黑溜溜的人兒自底下探了出來,小臉烏漆抹黑的,亮晶晶的大眼靈活有神,露出一排皓白的貝齒,直衝著他笑。
張紹廷被她那張黑得有如木炭的小黑臉嚇到,回過神來,又聽得那嬌嬌嫩嫩的嗓音,令他不由得鬆了筋骨,渾身酥軟,整個人幾乎軟倒在地。
唉呀呀,糟!她又用這嗓音了。沒法子,她習慣了嘛!輕咳一聲,她伸手拉拉自個兒的喉嚨。「大爺、大爺,您怎麼了?是不是肚子餓,來,嘗一碗我做的豆腐腦,包您整日神清氣爽、增添福壽。」調了個較為低沉的嗓音,不及男子出聲,她立刻動手張羅了起來,隨意擺個尚未整頓的桌椅,隨即又回過頭來忙舀起豆汁,一嘩啦地朝滾熱的鍋裡灑去。
沒一盞茶時刻,加了些許的薑汁糖水,一碗香噴噴的豆腐腦即刻上桌。
「大爺,快吃罷!這可是今早第一碗的豆腐腦兒呢!秀才吃了成狀元、大爺吃了晉官爵。」笑語盈盈,她胡亂抹了把額下滴落的汗水,一時找不著巾帕,便隨意往身上抹去。
敢情她是把自個兒的衣裝當抹布了?張紹廷皺著眉,有些嫌惡地看著她的舉動。
見他不動,光往她身上瞧去,好似瞧了什麼奇珍異寶目不轉睛的。俏臉一紅,幸虧黑炭遮了羞赧,她揪著衣擺扯笑道:「大爺、大爺,豆腐腦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聞言一愣,倏地回神過來,俊臉微窘,張紹廷暗自低斥自個兒竟連個髒姑娘都給看渾了。
東西都已擺在面前,能說不麼?
看著桌上熱氣撲鼻的豆腐腦兒,果真是白嫩滑溜模樣,目光一抬,再瞧瞧身旁的小姑娘,一身藍布破衣,滿臉炭灰,唯獨那雙翦如秋水的清澈眼眸,嘟俏粉唇,其餘的可都比桌上那碗豆腐腦兒遜色三分。
如此想來,他不由得悶笑三聲,在她疑惑的注目下動手舀了一匙,不疾不緩地放入口中,欲是細嚼慢咽,好好品嚐一番。
豈知,一入口,隨即化做水沫,滑嫩如絲,唇齒留香,果真是天上美味,人間難得幾回見吶!
莫見她小小年紀,倒學得一手好功夫!驚異地抬起頭,卻見一雙帶笑的眸子,正毫不掩飾地瞅著他瞧。
忽地,她呆愣愣地開了口。「大爺,您長得真是好看!」說著,她還替著自己得出的結論滿意地點了點頭。
雖他素來便讓人說的俊逸風流,倒還有幾分皮相顏面,只見過姑娘們偷偷背地打量著,可沒瞧過像她膽子如此忒大的姑娘家,不害燥地眼對眼地瞧視到失了神。「多謝,妳也不差。」
呃?「是麼?呵呵……」真的呀,凡是見她打扮成這副模樣的人從未說過她好看,這還是她頭一回聽見呢!得了歡喜,她不禁酣酣地笑了起來。
看著她憨傻的模樣,不由失笑地搖了搖頭,張紹廷拿手揮了揮,假意咳道:「小姑娘,妳這豆腐腦兒還真是好吃,敢問妳這豆腐腦兒是怎做的?」
「啊……叫我蓉兒罷。」回過神來,蘇蓉蓉捲起袖,正欲再次大展廚藝一番,「家傳技藝罷了,大爺可喜歡,要不再來碗?」
「好!就再來一碗罷。說真格的,蓉兒姑娘的豆腐腦是在下走遍大江南北,吃過最好味的一家,可是有什麼訣竅?」這一入口,胃裡的饞蟲可都醒了過來,直打鼓呢!
「叫我蓉兒!」姑娘姑娘的,聽了就煩。垮下小臉,蘇蓉蓉鼓著頰,嘟噥了好一會兒,這才正經地回道:「訣竅倒沒有,就是沖豆奶時速度掌握好便行,要是慢了或不勻,就沒法凝成豆腐腦兒了。」話裡說著,手邊也不停歇,沒一會子,一碗豆腐腦又是上了桌。
「來來,大爺,這回是加了碎豬肉的豆腐腦兒,甜的容易吃膩,換上鹹的,包準您又想來一碗。」捧著熱呼呼直冒白煙的碗,她笑嘻嘻地推薦。
可真是會做生意呵。
很好,這種率真的模樣,他欣賞。張紹廷扯開了唇,一口一口地接著吃。
加了碎肉,更添清香,不油不膩,滑嫩清淡肉味燥香,兩相調合下,入口即化,嚥下肚,竟有種不可言喻的滿足感,心底不由得為她的好手藝升起無數個讚歎。
雖說這小姑娘看起來是……不甚乾淨,這副髒兮兮的打扮,一開始也的確是會影響客人的食慾,不由得替她的手藝好壞大打折扣,可如今嘗來,才知凡事都不能憑外表視之。
可惜,這樣的好手藝卻配上這樣骯髒的打扮,再怎麼隨意不羈,應當都以一身素淨為主才是。
正想好心建言的當口,孰料一位滿身橫肉渾身豬騷味的男子大刺刺地坐定,對著蘇蓉蓉朗聲吆喝。
「蓉妹子,來碗豆腐腦兒,記得別摻任何東西。」
「知道了。」
「蓉兒,這裡也來一碗,幾日沒吃到妳的豆腐腦兒,可真是饞得緊哪!」
「好的,馬上來。」
接連一陣喳呼聲,張紹廷仰首瞧去,這才發現天色已是大亮,市集開始活絡起來,來往的販子走卒也就多了。
一瞬間,仿是一街子的人全湧向這兒爭著吃她親手做的豆腐腦兒,不一會兒,鋪子前滿滿是人,連站的空位都沒有。據眾人言語交談中,張紹廷聽見了眾人對她的手藝讚不絕口,人吃人誇,莫怪適才她那老王賣瓜的自信。
也實在的,她做豆腐腦兒的手藝絕不輸於皇宮大院裡的御廚,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依這景況看來,料想是他多心了。抿唇一笑,到口的話又是嚥下肚裡,張紹廷自懷裡掏出一錠白銀,繞過眾人,只見忙碌的身影在人群裡竄呀竄的,揮灑著滿額滿身的汗,一刻也不得停歇。
正想著該怎麼把豆腐腦兒的銀兩給她,蘇蓉蓉眼尖地瞧見他待著發愣,很是好笑,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問道:「大爺,您要走啦?」
「是呀。姑娘……」見她眉頭緊蹙,張紹廷連忙改了口,「蓉兒,妳的豆腐腦兒可真是好吃,真讓在下開了眼界,改明兒個得空,定再次嘗嘗。」攤開手,一錠白花花的銀子展現於前。
見了他掌心上的白銀,笑顏頓時垮了下來,蘇蓉蓉兩頰氣得鼓鼓,撇開他的手道:「大爺您吃得開心就好,這銀子蓉兒可不能收。蓉兒的豆腐腦兒賣的是朋友交義之心,僅要每位客人吃的歡喜,得空就來捧捧場,付不付帳都無所謂的。」銀子她每日見得多,不希罕。
聞言一驚,瞭解她話裡的意思,頓時明白為何她一下子斂下笑顏,手中的銀子著實是玷污了她。無聲淡笑,張紹廷不改初衷,直接拉住她的小手,將白銀硬是塞給了她,便轉身離去。
「大爺、大爺,這銀子我可不能收呀……」待清醒,蘇蓉蓉拿著手裡的銀子急忙地衝到街道上大喊,可惜那人早已了無蹤跡。
怔怔地望著遠處,她咬咬唇,緊握住手心,方纔那被他握著發燙的銀子似乎越發燒燙,心頭隱隱升起一道不同以往的暖流。
這感覺,她從未有過……
臉兒發燙,渾身鬆軟,蘇蓉蓉有些暈淘淘轉回鋪子,又是忙了起來。
這男人,她可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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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跑跑──再不跑,她可就倒大楣啦!
衝過滿滿人潮,她使著不知打哪兒來的氣力一把推開擋於前方的彪形大漢,髒兮兮小臉蛋因焦急而極度扭曲,完全不見平日和善模樣,不識眼的人們見了還當是阿鼻地獄來的母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