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的說法,簡直就跟楊耀當初對家情與婚姻無所謂的想法態度差不多。反正只是人生的一個程序,只要符合程序的原則和條件,不管對像是誰還不是都一樣。
「不一樣的。你自己的意願和相法呢?」江曼光忍不住質疑。
「我相信我祖父的選擇。」
「但那並不是你的選擇吧?我以為──」她停頓一下,沒說下去。
「你以為?」弄東堂晴海冷峻的目光突然閃動一下。「你原以為對像是光一吧?」
他忽然提起東堂光一,江曼光沒預料到,一時默不作聲。
對她的沉默,東堂晴海仍一臉無表情,說:「你跟光一交往到什麼程度?」他記得那張滑稽的照片,照片中的東堂光一和江曼光有著奇特的表情。
「你以為呢?」江曼光反問,並不相回答。她覺得沒義務。
東堂晴海也不追問。純愛以後,無可避免就是性了,他並不想瞭解太深入。
「我不懂,你明明很輕視我的,為什麼還要聽從這種荒謬的命令?難道不管你祖父決定什麼,你都毫無異議的接受嗎?」江曼光越想越忍不住。「這本來不關我的事,我自己負氣輕率答應這件事更不對,但我實在無法理解你的做法,比起東堂,你簡直完全沒有你的自我,像一具被操縱的傀儡。我這樣說或許有些過分,但你實在不該接受這麼荒謬的事。如果是東堂,他一定會反──」
「夠了,你已經說了很多了。多謝你的好意,但請你閉嘴。」東堂晴海用一種冷淡的口氣打斷她的話。
江曼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有些難堪。她不懂,他怎麼還能如此無動於衷,用這麼雅靜的態度說出這麼粗魯的語言。
她提高聲調,帶一些倔強,說:「很抱歉,我無法閉嘴。
我不像你,能夠對所有的事情無動於衷,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有情緒有反應!」
升高的聲調,加上她說的是英語,引起了週遭一些側目。
一直面無表情的東堂晴海微微變了臉色,目視前方說:「你想讓我丟臉嗎?」根本不看她。她讓他動了情緒,深沉的眼神不只顯得冷峻凶悍,還有一種荒野的狼獸的陰森。
江曼光倏然站起來,匆匆說:「對不起,我先失陪了。」
她簡直沒辦法再跟他談下去。
她匆匆離開歌舞伎座,沿著晴海通走到銀座車站,匆匆跳上了正在月台上的電車。不必回頭,她也知道東堂晴海跟上來了。她可以感覺得出那與?不同的、獨特的氣息。
空位很多,她隨便挑個座位。跟著,東堂晴海就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她第一次看見他生氣的臉,還是一樣的沒表情,怒氣由眼神洩露,釋放出一種帶著劍鋒銳利冷峻光芒的寒氣。
她不禁打了個冷顫,要強的面對他冷峻的視線。
「你不必這樣瞪著我。你不是嫌我話太多嗎?我自己先離開,免得你丟臉。」根本是強詞奪理,氣勢上就不是那麼理直氣壯。
東堂晴海不吭聲,只是冷冷瞪著她。江曼光沉不住氣,強迫自己看著他,說:「我知道我很失禮,但我不會道歉的。」
東堂晴海仍然冷冷的瞪著她,眼神的寒氣卻減緩了許多。
她看他不說話,乾脆不再理他,將目光掉向車窗外,電車正要進站,她這才想起,她匆匆跳上車,也沒看清楚是哪條路線,根本不知道到了哪裡。
她不由自主跟著他的跟步,一邊叫說:「這裡是哪──」
話沒話完她便住口了。她想她大概問也是白問。東堂晴海不是那種問他一句,他就會答一句的人。果然,他對她的問題置若罔聞,一聲也不吭。
但很快地她就知道她身在哪裡了。車站的標示很清楚,她正在東京下町最熱鬧的淺草。
走進中央高懸著一隻淺色燈籠的雷門,就是有名的「仲見世」商店街了。狹長的一條街,兩旁商店林立,其中不乏一些百年老店,簡直像逛夜市差不多;不同的是,這邊賣的多是傳統的小吃或手工藝品,從扇子到燈籠,由木屐到和服,加上羊羹、煎餅、人形燒、簡直五花八門,看得人眼花繚亂。
「喏,你肚子應該餓了吧。」東堂晴海買了一袋的「人形燒」,隨手遞給她。
她拿了一個鴨子造型的,先小心地掰開來看,裡頭包的是豆沙餡,便囫圇往嘴裡一塞,沒兩三口就解決了,雖然好吃,但她不是很喜歡吃甜食,總覺得太甜膩。
東堂晴海再將袋子遞給她,她搖頭,她不客氣的將剩下的人形燒都解決掉。
經過一處賣有木屐的商店,她停了一下,想起在紐約時穿著棉襖跟牛仔褲和木屐招搖過街的情景,嘴角微微揚起一抹淺淡的笑紋。
仲見世通走到底,就是淺草有名的觀音寺了。遊客不少,夾擠在人潮裡,有一種趕集的樂趣。入境隨俗,進入正殿前,她跟著東堂晴海先在廟前水池舀水先手、漱口,放輕了腳步。
聽說汪草寺觀音非常靈驗,她看到許多人求籤,好奇地也心動了起來。
但問什麼好呢為她不禁想到楊耀,輕愁便上了眉頭。她吐口
氣,卻發現東堂晴海在看她。那張沒表情的臉就像殿內深處供奉的神明,永遠無法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到底還是求了。大概和神明語言不通的關係,結果抽到了一支下下籤。
「怎麼辦?」她哭喪著臉,向東堂晴海求救。
大概是她口氣太淒慘,表情太沮喪,東堂晴海難得地竟好心的指著一旁的竹架說:「把籤條綁在上面就可以。」江曼光不敢有異議,只能完全聽他的。
「就這樣?」
「就這樣。」他也不多解釋。
她吧,她也無所謂了。
他不再提剛剛的不愉快,她也裝作忘記,她望望天空,天灰灰的,差不多該回去了。
「走吧。」東堂晴海倒先開口。
如果她對他說不必送她回去,他一定不會聽進去。東堂晴海根本就把這「約會」當義務──或者說任務。她沉默地跟著他,一如她的寡言。
因為先前她半途從歌舞伎座跑出來,接送他們的車子自是追逐不到他們的行蹤。而這時正值下班尖峰時間,電車的擁擠景況可以想像。
「就在這裡分手吧。」她不想去擠沙丁魚罐頭似的電車,也不想讓他送她回家。入夜的東京街頭,一個人可以慢慢遊走。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東堂晴海永遠是那一號的面無表情,或者說應該不是面無表情,而是變化少,他控制喜怒情緒的能力很強。
他揮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全身的姿態就代表了那句「不可能。」東堂晴海別無選擇的餘地,實在她也累了。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她有她的心事,更何況她也不知道和他說什麼。計程車司機或許覺得氣氛詭異,幾次從後視鏡看他們,兩個人仍然沒開口。
車子停在公寓大樓門前,下了車,江曼光又必須面對他了,說:「到這裡就可以,謝謝你。」她想,大概要看著她等他進門了,東堂晴海「任務」才算完成吧?
東堂晴海卻點個頭,說:「那好,明天下午再來接你。」
「等等──」江曼光連忙叫住他。他轉身過來,等著。黑暗中,他靜靜回頭,一霎時竟彷如一格緩慢的電影鏡頭,有一種動盪人心的意象,江曼光不禁怔了一下。
她所個頭,甩掉那些紛亂的思緒,說:「今天謝謝你──不,我的意思是,謝謝你送我回來,謝謝你這些天費了那麼多時間……不過,這件事一開始就錯了,應該到此為止。我會向東堂先生解釋的──當然,我更必須向你道歉。」
一番話她說得語無論次,東堂晴海卻只是看著她不動,也不表示什麼。忽然問說:「你喜歡舞樂、能劇、歌舞伎嗎?」
江曼光愣一下,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問,搖頭說:「不,一點也不喜歡。」
「為什麼?」東堂晴海口氣很平靜地問。
江曼光被問住,答不出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就是一情緒,不一事要理由。
東堂晴海看著她,仍用平靜的口吻,說:「明天下午我來接你。」那平靜相對也是一種決定。
他的態度讓人無法預料,江曼光愣了好一會,才恍然過來,對著他的背影喊說:「我不喜歡相撲、歌舞伎──我什麼什麼都不喜歡!」
那個背影沒回頭,也沒有任何遲疑,越去越遠,彷彿有一種決意。
夜色降臨大地,覆蓋在她身上。寒帶的夜,是那麼黑,無邊無盡,她彷如站在宇宙的邊境。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東堂光一激動地叫著,簡直歇斯底里,不相信地瞪著悶葫蘆般的江曼光。
一得知這件事,他就火速趕來了,除了不相信,還是不相信,非問個明白。
「我以為你跟那優等生在一起,怎麼會──」他衝上去,逼近江曼光面前。「你知道我聽到這件事時有多震驚嗎?曼光,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直以為你是跟優等生在一起的,才──」他停一下,甩個頭,有些懊悔。「如果我知道你是跟晴海──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