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
秋,浙江杭州,城西「洛園」。
今日陽光甚好,嚴茉兒在迴廊下喂鸚鵡「阿奴」。
「阿奴」渾身的色彩都很鮮艷,綠的似翡翠、紅的似瑪瑙,在廊簷下亂飛時,特別好看。
茉兒孩子氣重,所以愛逗「阿奴」,有時一大早起來,衫子都還沒扣好、鞋也來不及穿,就跑出來找「阿奴」玩。
她喂「阿奴」時,也老是搗蛋,一口在東、一口在西,常氣得「阿奴」猛拍翅膀,嘴裡呱嘎呱嘎的叫著一堆聽不懂的句子。
「哇!它說倭話、它說倭話了!」茉兒興奮地拍著手,黑白分明的眸子問著晶亮的光彩。
據說,這「阿奴」是在倭寇被擊截的船上找到的,就憑著它的嗓門,在船將沉之前拾回了一條小命。
茉兒的姊姊嚴鶯去拜望胡總督府時,看了喜歡,總督夫人便差小廝送來,成了他們「洛園」裡的熱鬧風景。
「我真希望知道它在說什麼!」茉兒終於把食物丟給它,「如果它能說漢語,就能告訴我,它在海上看過哪些東西,海大不大?有沒有盡頭?是不是有蓬萊仙島?說不定它看過神仙哩!」
「小姐,你別想太多了。」自幼就跟著她的貼身丫環小青邊忙著替她扣衣邊說:「那只鸚鵡的話一定不能聽,和那些可怕的海賊在一起,見的都是殺人放火的事。如果『阿奴』能拿刀,早就砍過來了!」
「瞧!你還說我想太多了,你想的可比我還荒唐。『阿奴』會拿刀?笑死我了!」茉兒撫著心口笑說。
院子裡正在搬一盆菊花的管事嬤嬤,聽了兩個年輕姑娘的對話,忍不住說:「小姐,別不信喔!我們初始時都很怕這只倭鸚鵡呢!因為大家都被那些海賊給嚇壞了!我還記得前幾年的日子,最怕半夜海螺哨響,也怕來不及逃命!那時,有的整村被殺,甚至連嬰兒和孕婦都不放過……」
「噓~~你說這些幹嘛?」小青以眼神阻止管事嬤嬤。
茉兒不但搖頭表示沒關係,還柔聲問:「你們現在平安了嗎?應該沒有倭寇為患了吧?」
「感謝老天,自從海賊頭目死了以後,杭州、寧波就沒亂事,老百姓都能一睡到天亮了!」管事嬤嬤兩眼一溜轉,又說:「不!我說錯了,謝老天爺沒用,應該謝的是京師裡的嚴大人,還有袁大人、胡大人,他們都是我們救命的青天大老爺呀!」
嚴大人指的是嚴嵩,茉兒的爺爺,為朝中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管朝政二十年。袁大人則是袁應樞,茉兒的姊夫,被派到江南管財政、軍量,現在的「洛園」就是他的官邸。
至於胡宗憲大人,則是閩浙總督,圍剿倭寇的首腦人物,不過,他遇到嚴家人,仍是必恭必敬,自稱「門生」。
管事嬤嬤腦筋動得更快,繼續說:「瞧!小姐多有福氣,能夠生為嚴家人,是幾世修來的,保你能長命百歲、富貴萬萬代!」
茉兒忍不住掩嘴笑了出來,命令小青說:「這嬤嬤嘴更甜,賞她一點銀子吧!」
管事嬤嬤放好菊花盆,拿了賞錢後,就歡歡喜喜地走了。
「哼!」小青朝那婦人的背影扮個鬼臉,嘀咕道:「還真給她撈到了,耍點嘴皮子就有銀子,以為我們小姐好哄嗎?沒見識!」
「小青,別這樣嘛!反正,嬤嬤說得高興,我們也聽得開心,又何必小心眼呢?」
茉兒就是這脾氣,自幼錦衣玉食,生活中少有缺憾,雖說驕寵一些,卻也天真單純,很多事輪不到她計較,面對人生大事,就老習慣往光明的一面看。
她是嚴世蕃最小的女兒,和哥哥姊姊們差了一大截年歲,取名叫「鵑」,但大家仍習慣喊她的小名茉兒。
茉兒出生沒多久,母親便過世了,眾人憐她自小無母,也就更疼愛她,將她圍護在金屋銀室中,用綾羅綢緞層層包圍住,替她築造出一個無風無雨的天地。
她完全不懂外面世界的爾虞我詐,更不知道嚴府的男人在朝廷上排除異己的作風,以及他們長期為衛道者所彈劾批評,形容他們是邪佞奸臣當道。
在她的眼裡,嚴嵩是喜愛排場的老人,寫了一手好文章,一心忠於皇帝,雖然有點喜怒無常,但不失為一個好爺爺。
父親嚴世蕃個性豪爽不羈,或許有些驕奢霸道,又喜歡蓄養姬妾,但他對茉兒向來有求必應,極為慷慨,是一個將她捧在掌心中的好父親。
照理說,她應該是嚴家幾個子孫中最容易被寵壞的,但她斷了奶後,就跟在長年吃齋念佛的祖母身旁,生活清清靜靜的,反而沒有沾到兄姊們的驕奢之氣。
年齡的差距及祖母的扶養,像是兩層防護網,使她不像趾高氣揚的嚴家人。
這回南到杭州,是茉兒第一次出遠門,還是趁姊夫赴京述職,要返回任所,她硬吵著跟來玩的。
祖母歐陽氏原本不放心,但想想,茉兒明年就要找婆家了,做媳婦不比女兒自由,也就讓她隨姊姊下江南了。
江南的風景真好,千紅萬紫的花不說、細雨紛飛的景不說,光是縱橫交錯的水道,穿過大戶、繞入小宅,映著朱門瓦廊和天光雲影,多迷人呀!
她尤其愛坐名為「水上飛」的快舟,聽船夫唱和,餘音隨水縈繞,悠悠蕩蕩的,可惜姊姊嫌累,又嫌那些村夫愚婦討人厭,壞了她的興致,不肯再去第二次。
可茉兒老覺得瓦屋中的百姓很快活,男耕女織、自由自在的,愛天南地北如何高談闊論都沒人管;不像她,北京又來催促歸期,進了那深宅大院、高高的圍牆,一關又不見日月。
她歎口氣,不想讓自己悶,只好又去逗那可憐的鸚鵡。
它那怪腔怪調的一連串倭語,又把她給惹笑了。
「小姐既然喜歡,不如就跟大小姐要了吧!咱們帶它回北京,那可新鮮了。」小青邊替她梳著小髻邊說。
「這是個好主意。」茉兒想想,又說:「不行!北京的人是聞倭色變,爺爺也煩了好些年,再聽到倭語,恐怕氣血會升高,還是別帶『阿奴』回去嚇人吧!」
主婢雨人正說著,突然屋內傅來器物摔破的聲音。
小青放下梳子,急匆匆的跑進去,只見裝了一半的箱籠之間散碎著由南海來的紫水晶,一個十來歲的小婢女已跪在地上直發抖。
「她要死了呀?」小青一巴掌就打過去,斥罵道:「送紫水晶可是無價之寶,專程要送進京給皇上養氣用的,你瞎了眼、爛了舌也不該將它打碎,你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賠!」
茉兒瞪了小青一眼,示意不許她再動粗,但面對這凌亂埸面,自己一時也著慌了。
垂廉簾動,袁府的總管太太走進來,看到毀掉的紫水晶,頓時臉色大變。
茉兒立刻轉過身說:「瞧!真糟糕,我笨手笨腳的,竟摔壞這寶貝,把丫頭們都嚇哭了。」
「小姐……」小青皺緊眉頭叫嚷著。
「都是我的錯,我自會想辦法,千萬別罰人。」茉兒冷靜地繼續說,她可不願那小女孩被打個半死或半殘。
總管太太雖然心有懷疑,但茉兒已如此說,她也不好再追究,只能催促丫頭們趕緊收拾紫水晶,再對茉兒說:「夫人請小姐過去,好像有要繁事交代呢!」
「現在嗎?」茉兒問。
「沒錯。」總管太太說。
可她頭髮沒梳齊,衣服也沒穿完啊!無奈中,她只好匆匆忙忙地在菱花鏡前快速的整好衣裝,帶著一張紅撲撲、青春又姣美的臉龐往拱口走去。
身後,又傅來「阿奴」的倭語,無無聽來,茉兒隱時抓住了四個音,似乎是「殺又拉拉」。
這是倭寇殺人的用詞嗎?
* * * * * * *
茉兒由自己的小院子出來,秋風送來一陣陣桂花香,在穿過九曲橋時,追來的小青又給她罩了一件及膝的比甲,怕她著涼。
「我沒那麼弱不禁風。」茉兒笑笑說。
來到一個更大的拱門,面對的是極大的院落,水池裡佈滿珍貴的奇花奇石,她踏下石階,竟沒個招呼的人過來,原來他們全躲在廊底角落。
「又吵了嗎?」茉兒問。
丫環們點點頭,連大氣都不敢吭一下。
茉兒又移幾步,踩著內院的石板往前走。
姊姊嚴鶯的怒罵隱約傳來,「你自己沒出息,還敢給我罪受?瞧你年初回京城,給我爺爺、父親的是什麼禮啊?想我表哥總督廣東時,拿了多少好處?虧我爹還給你找了這財稅肥缺,你做不好,竟怪到我頭上來?」
「這……江南和廣東又不一樣。江南雖富庶,但鄉紳士人也一個比一個厲害,松江府又特別蠻橫……」袁應樞的氣勢明顯的弱了許多。
「再厲害,也敵不過我大宰相爺爺;再蠻橫,也凶不過我小宰相父親吧?」嚴鶯以更大的嗓門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