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得現實,或許該說是自救。」徐階說:「你呢?你對你那被迫娶來的妻子有何打算?」
子峻整個人僵住,回說:「茉兒很好,不管當初是什麼情況,如今她都安分守己的做任家人……她也不齒嚴家的作為,已經好久沒來往了。」
「再怎麼劃清立場,她終究是嚴家女兒,而你是嚴家女婿,有些偏激的士子說不定就會拿這作文章。」徐階想了一下說:「我想,當情況失控時,你也要有休妻的心理準備。」
休妻?子峻整個人像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反正你也不是很喜歡她,不是嗎?休了妻,再娶個家世清白的名門閨秀。哈哈!到時,新官職和新妻子,再一次金榜題名時和洞房花燭夜,可一掃這一年半來的鬱鬱不得志吧?」
休妻?子峻的腦中仍迴盪著這兩個字。
沒錯,茉兒是曾毀掉他金榜和娶妻的期望,但他從來沒有休離她的念頭。
他甚至無法忍受這個念頭!
舅舅的一段話,如雲破日出,解了他心中層層的霧團。他不喜歡茉兒嗎?不!就是太喜歡了,由淳化的邂逅開始,即使經過後來的風風雨雨,有許多矛盾和掙扎,他的喜歡變成愛戀,還日日加深,直到她一顰一笑都滲進他心頭的感覺,以致令他再也無法想像沒有她的生活。
休妻,等於剮他的心,他怎麼捨得?
可他抱著這顆心返家時,卻發現他殷殷護著的茉兒違反他的意思,偷偷跑回人人遠避的嚴家。他一下子怒火攻心,望著那畫裡的人,竟有種撕毀的衝動,像被她狠心辜負一樣!
怯怯的腳步聲傳來,纖纖的細影投射在牆上。
茉兒才由後門進來,就聽到小萍的通風報信。她並不是真的害怕,這些日子以來,她不都一直處在暴風雨中嗎?而且,老在等待最壞的清況,且子峻的怒氣,也不是第一回了!明知是禁止的事,還要去做,她早有一種準備被責罰的冷然。
就好像她身為嚴鵑,並不是她的錯,但也因之付出代價,做與不做有何差別?善惡是非又如何?
茉兒像沒事人一般話家常地問:「吃過飯了嗎?」
他瞪著她,咬牙切齒的說:「天色都已經這麼晚了,我自然吃了!本以為你人不舒服,急急來看,卻是人去樓空。你為什麼要回嚴家?難道這利害關係你還不夠清楚嗎?」
「夠清楚了。」茉兒試著跟他講理,「我回去誰也沒見,就只看我姊姊,她又不待罪,不是嗎?她……被袁家休離,嚷著尋死,想要見我,我能不去嗎?」
「就是不行,嚴家任何人找你,你都不許應答。這期間,你都要待在家裡,待在這院落中,待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能去!我不容有一點差錯發生,更不容你的任性行為危害到任家族人的安全。」子峻也有他的理,但他怒目張揚,口吻暴烈,一反平日的溫文儒雅,反像在教訓犯人。
茉兒不懂他曾有的心理轉折,不知他護衛她心切,只覺反感地說:「難道你要將我監禁起來,扣上手鐐腳銬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子峻氣得口不擇言。
「這不公平!雖然嚴家道德不如人,做盡惡事,但不表示我們沒有父母兄弟姊妹的親情!他們再壞,也養過我、育過我,他們有難時,竟不許我回去看看,甚至連一點安慰也沒有嗎?」茉兒的兩頰倏地變白,又氣憤的加了一句,「你們以詩禮之家自居,竟如此斷人親恩,不也是矯情之至嗎?」
子峻的臉色頓呈青紫,逼近她說:「你又是非混淆,想不顧後果地莽撞行事了嗎?現在六部內閣大臣人人自危,紛紛彈劾別人,以求自己的清白,而我是嚴家女婿,早有人上書批判,若非我舅舅,說不定我也入獄了!可是你偏拉著我往死處走,心裡還掛記著嚴家,四處招搖你和嚴家的親密關係。你是想當毀我的妻子,還是助我的妻子?」
他的話,令茉兒聽了如針刺,卻一句也無法反駁。夾在娘家親情及夫家義理間,她有著無盡的矛盾感和被撕裂感。
在被他的憤怒盯視許久後,茉兒渾身顫抖地說:「毀你容易,助你難,你……你是否也要像袁家對姊姊一樣,也用一紙書休妻呢?」
休妻?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說到這個字眼!先是舅舅,再是茉兒,兩次都深深地刺激著他,如被毒蜂叮咬,尤其是出自茉兒的口,更是令他疼痛難當,他不假思索的便說:「休什麼妻?你嫁給我,生死皆為任家人,就不准你離開任家一步!你所要做的,不過是三從四德,從公婆、從丈夫,一生平平安安,不惹是非,沒有人會休離你!」
茉兒睜大眸子,終於看出他怒氣下更多的是情急,眨眨眼又說:「即使嚴家如此,你……你也不休我嗎?」
子峻冷哼一聲說:「我可不像袁應樞,會做出趁人之危、卑劣休妻之事!雖被你罵為矯情,但我仍然堅持詩書之家的原則。」
茉兒低下頭,為方纔的莽撞之語而臉泛桃紅。
「茉兒,」他抬起她的下巴,放緩語氣說:「我也不是斷人親恩,而是想得比較深遠。今天你的探視,或許會給你家人安慰,但並無實際的幫助,弄不好,反而會害了自己,所以不如不去,等風波平息後再說,你懂嗎?」
他的眸中有難得的柔情,茉兒情不自禁地撲向他的懷裡,「你真的不會休我?即使嚴家如此,你也不離棄我?」
「我任子峻一向是重義之人,絕不做離棄之事,只要你依我的話做……」他擁住她說。
「我依你,會依你的……」她那幽怨的模樣,觸動了他柔軟的心,忍不住低頭吻住她,兩人倒在喜紅的鴛鴦被上。
子峻第一次領悟到茉兒對他的重要性,廝纏熱情更甚以往,張口銜住她的耳、她的唇、她的身、她的纖纖玉足,彷彿要將她的全部烙印在他的心底,成為他的一部分。
茉兒放心了,也釋出所有熱情,人更酥軟,迎向他而去。或許他的不棄不離是義氣,對她而言卻也是甘霖雨澤。
那一夜,他們忘了世俗艱險的一切,彷彿又回到天步樓那單純的一刻,迷濛的大湖,湖上的雨,船舟輕蕩。她幻化成狐,他也幻化成狐,在情慾的深淵、在紅紗帳裡,忘卻為人的千般煩惱,只剩彼此……
任傳周剛由徐階的府邸回來,方才幾個時辰的秘密會談,令他眉頭深鎖。徐氏摒退左右,親自侍奉,兩老夫妻又說了一盞茶的光景,愁緒更加濃濃地籠罩下來。
嚴世蕃的審判下來了!照理說,他們運用了龐大的人力、物力,結合紫姑符咒和道士勢力,又有確鑿的證據上奏嚴氏父子貪污誤國,判幾個處斬之罪應該都沒問題。
結果,臨到刑堂,皇上又軟了心腸,非但沒有抄家、沒有死罪,最後嚴嵩僅以「縱愛逆子,全不管教」之名被勒令告老還鄉;而作惡多端的嚴世蕃,則僅僅以貪縱無節制,被流放在嶺南一帶。
「真是大荒唐了!嚴家起落二十年,弄權如兒戲,殺人無數,如今有判等於無判,教那些冤死的人怎麼能瞑目呢?」徐氏歎息著說。
「你聽聽皇上的聖諭,說嚴嵩『力贊玄修,壽君愛國,人所疾惡,既多年矣』,明明擺著我們無時無刻想『誣陷』嚴嵩的樣子,氣得你大哥說不出話來。」任傳周說。
「皇上對嚴嵩的寵信已到縱容的地步,大哥覺得他很快就會東山再起嗎?」徐氏問。
「他若東山再起,我們就完啦!」任傳周憂心地回答。
這時,屋外響起腳步聲,子峻從容地走進來。
徐氏看著這文質彬彬、器宇不凡的兒子,心中有著驕傲,也有著些許的遺憾。
在她生育的三男三女中,就屬子峻最有將相之才。自幼他就聰穎過人,較之木訥老實的大哥更得老人家的寵愛,且可喜的是,他個性敦厚,絕不驕縱,與兄弟手足情深。
稍長,父親忙於仕途,家中的一些大事就落到他的頭上,比如護棺回松江府、處理鄉里田稅……等。子峻不但不負眾望,達成任務,更努力讀書,不靠父庇蔭,舉人、進士一路的攀爬而上。
可惜,碰到嚴嵩奸臣當道,讓他似錦的前程籠罩上一片陰影。先是科舉,被迫韜光養晦,再來是逼親,娶了茉兒。
茉兒堪稱是個好媳婦,就偏有那種家世。徐氏猶記得,子峻娶親前後的痛苦,甚至有出家當和尚的念頭,而這半年來,雖然接受了茉兒,兩人相處如夫妻,但子峻眼內的抑鬱仍未散,他嘴裡不說,但她猜得到他心裡仍有太多不平。
子峻拜見父母後,任傳周開口道:「你知道嚴家三堂會審的結果吧?」
「早聽說了,現在大街小巷都在談。」子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