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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言妍

  「那是什麼?」遲風稚聲地問。

  「東番島。」汪直回答說。

  「有人住嗎?」遲風覺得那青翠的綠在濛濛嵐雲中,恍如蓬萊仙境,說不定就有神仙聚集喔!

  「據說有東夷人,但我沒有真正見過。」汪直說。

  佛朗基人也好奇了,擠過來欣賞,那高壯的巨腳穿著及膝皮靴的船長,忍不住讚歎一句,「Ilhas  Formosa  !」Ilhas是島,Formosa是美麗的意思。

  遲風後來瞭解,佛朗基人穿過半個世界,看見茂美蓊鬱的島嶼,都愛叫「福爾摩沙」。

  也許西洋來的人都記不住,也發不好「東番」這兩個音,因此「福爾摩沙」就成為這大島的特有名稱。

  船平安到達澎湖嶼,添水休息,再往西南折行。遲風一直記得那旺盛充滿生機的濃綠,但真正能泊進大島的灣岸,向島內探索,則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

  第二章

  命定

  河畔青燕堤上柳,

  為問新愁,

  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

  平林新月人歸後。

  ——馮延巳·鵲踏枝

  嘉靖四十二年夏,歲次癸亥,閩東浦口縣城。

  今天是天妃娘娘出巡禱祝的日子,媽祖宮前人潮擠得水洩不通。鈴鈴鈴!殿內有黃袍道士灑酒唸經文;噹噹噹!殿外是巫士們灑血趕妖魔。各種牲禮祭器,花花綠綠地排列著,令人目不暇給。

  遠遠望去,宮廟的青瓦頂宇,香火繚繞,紫氣沖天,而人仍不斷由各地聚集前來。那些百姓大都走了幾個時的山路,身扛所有的家當,如此跋涉,不過是懷著一顆最虔誠的心,想求一年的平安順利。

  他們的心是急躁的,因為這數十年來,不歇止的天災人禍,讓百姓們連苟活都成了無奈。

  人禍自然是指倭患。沿海的幾縣,常燎原成戰場,倭人來時淒慘,官兵經過時亦苦,終年沒有寧日。

  好不容易偷個平靜時日能出海捕魚,偏偏又遭逢颶風,吞沒船隻,連個屍骨都找不到。

  在這凡事靠天的情況下,人們對女海神媽祖的信仰就更熱烈了。

  尤其是這兩年,有個皇帝賜封過的活觀音住進了浦口城,每次祭媽祖,就由她現身親迎,更使得此地的媽祖宮聲名遠播。有人千里迢迢地趕來,就是為了看那觀音小姐一面,彷彿她就是天妃娘娘降世的化身,能帶來福澤。

  在萬頭鑽動,長炮短炮辟哩拍啦的聲音中,不時可聽到本地人對外鄉人介紹著,「這觀音小姐姓王,閨名燕姝,是翁家的表小姐,平常是不大見得到的。據說她十三歲時就顯神通,被選入金鑾殿內,陪皇帝一起祭天,來保佑天下萬民康泰。」

  「她真的那麼靈驗嗎?」外鄉人問。

  「當然啦!傳說她就出生在媽祖娘娘的香案桌下,那時外面的海賊可是殺得天昏地暗,而當她落地時,媽祖還派燕子來掩蓋她的啼哭聲,這不是受萬靈庇佑嗎?」

  「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外鄉人連聲說。

  「可不是嗎?」本地人說:「自從這位『風裡觀音』來了以後,我們浦口城方圓百里內,再沒有倭人來犯,連俞總兵都嘖嘖稱奇,特地派他的兒子來參拜哩!」

  俞大猷總兵是福建地區最高的抗倭指揮將領,連他都對「風裡觀音」另眼相待,可見王姑娘有多厲害了。

  外鄉人的眼眸內問著光輝,臉上佈滿真心崇敬的神情。

  「來了!觀音迎媽祖了。」許多興奮的聲音叫著。

  是那一頂綴滿鮮花的漆紅彩轎,金碧輝煌的轎身飄飛著長長的綵帶,一位盛裝麗人坐於其中,如被瑞霞團繞,根本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呀!

  外鄉人一輩子沒見過那麼美的景象,不禁眼眶微濕。若不是前後左右擠著人,他說不定真會跪下來磕三個響頭哩!

  *  *  *  *  *  *  *

  翁炳修是真的跪下來,只差沒有磕頭了!

  怪怪!在這舉城歡慶的時刻,平常最愛亮相,顯示自己富貴雙全的翁大老闆,怎麼會在書房內,頭冒冷汗又簌簌發抖呢?

  翁家是浦口數一數二的大財主,他們的店面佔滿最繁華的大街,賣的有從江浙、安徽、江西,甚至北方內地來的各種貨品。

  若你開口要暹邏或蘇門答臘的香料珍寶,翁家也有,但在海禁政策下,千萬別問來歷,否則,東西沒到手,還會遭惹一身禍。

  如今他們養了個活觀音,聲勢更是扶搖直上,在這迎媽祖的大日子裡,店前早擺著大碗吃、大碗喝的流水席,人來人往,熱鬧極了。

  忙碌的夥計們一直在納悶,向來不錯過這呼朋引友場合的翁炳修怎麼會不見蹤影呢?

  過了中午,一位理帳的管家想起有事要向老闆報告,匆匆穿過店的後門。

  後門外是個天井,兩邊各有圓形的水糟專供拴馬和餵馬用的地方;正對面是一道極高的白牆,有門無窗,為翁家的私宅,沒經召喚,是不能隨意進入的。

  管家看看左邊的水槽,見那匹紅棕色的馬仍靜靜地在那兒喝水,便想到早上到訪的客人卜先生。

  卜先生並非生客,大概每年會出現一、兩次,帶的都是南洋奇貨,翁炳修當然將其奉為上賓,不敢有所怠慢。

  但這回卻詭異得很,卜先生一來,誰也沒寒暄,就立刻和翁炳修關在書房裡密談,連外面的喧天鑼鼓都充耳不聞。

  管家深思一下,還是決定不打擾為妙。

  書房在內院右側的二樓,翁炳修的妻兒甥女都去趕廟會了,僕人也離得遠遠的,四周非常安靜,靜到能聽見幼鳥在梁下細啼,及風穿過迴廊的呼嘯聲。

  書房牆上那精雕的乳白象牙,被卜見雲輕輕放回原位。他轉過身,用陰冷的口氣說:「王伯巖帶著貨物跑了,我仍然就只有找你。他很清楚後果,若他不及時出現,浦口必遭血洗的命運,你們翁家到時也只剩廢墟一堆了。」

  翁炳修再明白不過了!他之所以有今天,全靠海上走私的暴利。當年他決定賺這鋌而走險的錢時,便已聽聞私船舶主們的凶狠殘暴。

  只是這些年,偶爾出現的卜見雲都表現出一副彬彬有禮的士紳狀,再加上有甥兒伯巖為外應,兩方論起交情,就常令人忘記他海盜殘忍的本色。

  「見雲兄弟,你曉得我有八十條命也不敢騙你,我對伯巖的下落真是一無所知。」反正跪都跪了,翁炳修就低聲下氣的繼續求饒道:「事實上,從他四年前由杭州逃到海上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了,你可還是我們中間的聯絡人……」

  「但他不是我的外甥,而是你的外甥,找不到他的人,我們就找你,這道理很簡單。」卜見雲拿起一對紅珊瑚燭台,瞧那彤紅凝艷的顏色,一看就知是難得的珍品。他又開口,聲調更冷了,「當一個人選擇海上的生活時,岸上的親族就是人質,這是眾所皆知的規矩。」

  「見雲兄弟,你行行好吧!為了伯巖一人犯的錯誤,就得犧牲浦口城幾萬人的生命財產,這太說不過去了。」翁炳修苦兮兮地說。

  「說不過去嗎?你仔細想想,過去幾年,閩浙粵東一帶有多少城鎮和財主就是這樣平空而起,又平空消失的?是不是像螞蟻一樣?」卜見雲剛說完,雙手一鬆,一對美麗的燭台就跌成碎碎斷斷。

  夭壽喔!那可是連送俞總兵都捨不得送的禮呀!

  翁炳修的心在滴血,但身子也不停地打冷顫。卜見雲已表明清楚,人命和財富,在他的眼裹不如一隻螞蟻。

  天呀!這三年多來,自己到底是和怎麼樣的人打交道呢?望著卜見雲似崗石雕刻般的側臉,翁炳修心慌地明白了,他甚至摸不透這個人的年紀、個性、來歷,和真實姓名呵……

  卜見雲個兒結實瘦削,皮膚黝黑,有歷盡江湖的滄桑,也有身經百戰似的粗獷,感覺是老大不小了。

  但他的眼睛又不同,常閃動著充沛的精力,亮晶晶的,是年輕人才會有的神采。尤其當他逗著翁炳修十歲的小兒子,玩波斯國學來的頭巾變銀錢的把戲時,真是十足的孩子氣。

  或許是這份孩子氣,讓人失掉了戒心。

  伯巖不就在一封家書中暗示過嗎?「卜見雲」是化名,此人有一外號叫「風狼」,雄霸南海,一聲令下,峰火可遍及沿海諸地。

  果真如此,這混蛋伯巖怎敢把此人得罪了?!

  翁炳修愈想愈害怕,半嚎出來說:「千錯萬錯,都是王伯巖那下三濫的錯,我們翁家陪死,也是死有餘辜。只是……我們的死真的有用嗎?我再怎麼樣,也只是伯巖的舅舅,論血親,他姓王,我姓翁,他怎會在乎我翁家人的生死呢?你就是殺了翁家及浦口全城的人,伯巖也不會貶一眼的!」

  「你和令外甥的親情,有沒有到禍福相倚或生死與共,那不干我的事,我只知道,王伯巖的父母已死,又無妻無子,最親的就是你這個舅舅了。」。見雲說著,又慢條斯理地拿下牆壁上的象牙,再度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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