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心自然以為父親這一方會贏,他很想由枷狀空格偷看一眼。但他還未湊向前,兩隻尖銳的狼爪就伸進來,對著他嗥嗥狺叫!
遲風嚇得跌坐在洞內,但還不只如此,護著他的木蓋正被踩踏啃咬,如果蓋子沒了,他就會像那些小狗、小豬一樣,被吃得腸翻肚露,血肉模糊。
爹……他想喊人,但又閉緊嘴,或許他不吭聲,狼會以為洞裡沒有人,會放過他……
遲風把身體往土裡擠,想著要勇敢,孫悟空能飛天、會鑽地,唱戲書裡都說,狼是畜生,沒他聰明的!
利爪靠得更近,啃咬聲更大了,且顯得貪婪又急促。
嘩地!木蓋突然被掀翻,狼嚎更加淒厲,洞口驀地伸入毛毛的一爪,抓了遲風就把他丟到地面上。
但遲風還是咬牙不吭聲,可暗裡站著的並不是狼,而是一個頭大大的人,臉上塗著五彩,腳穿木屐,手握白閃閃的倭刀!
遲風往後爬,卻摸到稠熱的血和肉,星月之下,一塊塊的,分不出是人還是狼。一把倭刀挑起他的衣服,將他又是一甩,丟到一堆孩子中間,其中混著哭嚎及屎尿味。
倭人開始嘰嘰呱呱的嚷著,有人還笑出來,看他們的眼神有種邪惡的樂趣。遲風不由得想到那些燒烤孩子和練刀劍的傳聞,他……他們真吃小孩嗎?
倭人嘻嘻哈哈地靠近,還有燃熱油的火把,孩子們想往另一頭爬,但等著的又是另一群舉著倭刀的匪寇。
火把更多,四周更亮,震天的哭聲中,遲風突然看見幾個戴方巾、穿長衫的漢人,他眼一亮,忙撲上去叫道:「汪叔叔、汪叔叔……」
汪直看了這血、淚及土滿身的孩子,拉住他問:「你是風兒?」
「汪叔叔,救我!」遲風只迸出這兩句。
汪直的臉色凝肅起來。他向來最恨人家負他,李久佩雖是受制於趙家,卻也擺過他一道,如今,李久佩已死在狼爪下,按道理說,斬草需除根,老子沒了,兒子還用活嗎?
但轉念又想,李久佩也是奇人,身世堪憐,這個小遲風若養在手中,也挺有意思的,況且,他向來又是個聰明機伶的孩子。
汪直用倭話說了幾句,那些倭人全咿唔起來,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直到為首的頭目舉高一把檀香扇,啪啪兩聲,大家才安靜下來。
「風兒,你爹被狼咬死了,以後你就跟著我,明白嗎?」汪直說。
在這情況下,能見到一個親人,比什麼都好,七歲的遲風立刻點頭。
此時,星月皆沉,海的那頭透著一點曦光,天星鬱鬱的藍。一夜的搶劫、屠殺及報仇,海寇們急著要回船上分享他們擄獲的寶物。
遲風跟在汪直身後,回頭看,隱隱約約中,長坑鎮的方向冒著黑黑的濃煙,而大片海灘地上,已沒有白茫茫的晶瑩,只散堆著人和狼的屍塊,還有一群被遺棄的孩子。
他找不到父親的殘骸,也不知道那些孩子會有何命運,在極度的驚駭中,他只本能地往最安全溫暖的地方依靠。
若是他聽得懂倭話,就可以知道汪直和倭人頭目杉山義豐,正在談有關他的話題。
杉山義豐是日本平戶的一個藩主,因長期內戰的一再失勢,土地大減,養不起人,便想著做海外生意。原來和中國也是懷貿易之心,但中國朝廷拒絕驅趕,在買賣無門,又不甘虧本的情況下,才採用走私的方式。
而當走私也不成時,就淪為劫掠的強盜了。
「為什麼要單單留下這個男孩呢?」杉山義豐問。
汪直沉吟一會兒,只微笑的說:「你聽過張士誠嗎?」
「嗯……不熟。」杉山義豐皺著眉說。
「哈!你當然不熟,他是好幾朝前,和我們太祖朱元璋打天下的人,一個失敗的英雄。」汪直說。
杉山義豐一聽到失敗的英雄這幾字,感覺頗合他這落魄浪人,便催促著說:「那個張……是怎麼樣的人?」
「張士誠出身鹽梟,在蘇浙一帶很受人愛戴,有一陣子聲勢還勝過朱元璋。只可惜個性優柔寡斷,又太重情義,敗給了朱元璋,最後在南京自殺身亡。」汪直敘述著。
「可惜!可惜啊!」杉山義豐歎口氣,「世間多少興亡!」
「張家為怕滅門之禍,幾個兒子混在難民群中逃出,藏在民間,還改了姓名,以求苟活。」汪直繼續說:「其中有一支流徙到閩地,改稱李家子孫。」
「李?你是說李久佩和這個小男孩都是……」杉山義豐睜大眼說。
「沒錯!如果兩百年前的風水倒轉,得江山的是張士誠,那麼,今天坐在北京金鑾殿裡的將不是朱厚熜,而極有可能是我們手中的這個孩子。」
杉山義豐一聽,立刻對七歲的遲風另眼相看。
在日本地最重階級和血統,天皇之子是天皇,武士之子是武士,工匠之子是工匠,這個叫做李遲風的男孩,既然有個差點當皇帝的先祖,想必也流著英雄豪傑的血液吧?
杉山義豐大笑起來,一高興,便拍了拍遲風的後腦袋瓜子。
遲風莫名其妙的向前傾跌幾步,回頭瞪視那些倭人。
這回倭人乾脆用唱的,嚎了許多怪腔怪調的歌曲。
* * * * * * *
遲風以為會讓他驚奇的事不會更多了,但幾天下來,所見所聞無時無刻不是新的東西。第一次揚帆出海、第一次在碧波萬頃間、第一次到礁石環繞的小嶼、第一次見識倭人的生活。
這一切,減少了他離鄉及喪父之痛,只偶爾睡在那小小的角落,望著銀星閃爍的天空時,會想念父子相依為命的日子。可惜除了哭,還真不知該如何走回那熟悉的岸上。
他們棲藏的島叫無煙島,島上佈滿奇形怪狀的巨石,海道複雜狹小,若不是很有技巧,還無法登陸。
遲風先是被那成群的燕子吸引去,它們斜翅飛來飛去,濡著水煙,在藍天黑石下,看起來十分美麗。
「這是從浡泥一帶來的金絲燕,春天就北上東海來築巢。它們的巢很珍貴,是朝廷官員的最愛。」汪直說。
「浡泥在哪裡?」遲風比較好奇這個。
「浡泥在遙遠的南洋,在呂宋下面……呃!呂宋在東番下面……東番呀!是澎湖嶼東面的一個大島……」汪直愈說愈複雜,於是笑笑,「小子,你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遲風的確很想學,甚至有點迫不及待。
這無煙島上有探不完的險,每個洞穴及灘縫他都不放過,以這荒海不毛之地,竟還有比列的石屋和一座小廟,讓人住得舒舒服服。
「以前是住人的,洪武年間海禁,硬強迫百姓遷回大陸,這兒就荒廢了。」汪直說。
更怪的是,石屋內還有女人,皆穿倭式衣服、木屐和留著一頭烏黑長髮,說起話來極輕柔好聽。
她們很疼愛遲風,其中一個常服侍汪直的名叫櫻子,更專門照顧遲風的三餐及梳洗。
然而,這種種都不如幾天後來的一艘船,教他驚奇得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
船型比他所見遇的都大,桅桿數不清的多,兩邊舷上全架管孔,後來遲風才知道,那是放火銃炮的。
而自船裡走出來的人穿著到膝的皮靴,短袖衣和短裙,他們的頭髮像被太陽曬焦的金黃,眼珠則是失去顏色的藍白,彷彿妖魔般,又彷彿得了什麼絕症的怪胎。
「他們是佛郎基人,從比波斯更遠的葡萄牙國來的。」汪直由那些怪胎手裡接過一幅羊皮繪製成的航海圖。
這是遲風第一次見識到地圖,一塊塊的大小島上附著線般繞來繞去的文字。那一刻,他覺得大海真神奇,可以變出不同的地方和人種,比大陸家鄉有意思多了。
這黃發藍眼人是汪直去暹邏做生意,經澳門時碰到的,他們請他當領航員,來到中國沿海,卻沒想到颶風先把他們吹到了日本,反而和倭人的藩主們搭上線,成立了彼此合作的關係。
此次攻擊赤霞和長坑,也因關係到佛朗基人的絲綢及瓷器買賣,所以他們參與了一份。
貨拿到手,他們要汪直再陪著跑一趟澳門。
汪直將遲風帶在身邊,想讓他瞭解什麼是真正的海上生活。
多年以後,遲風回憶起這一段,儘管早已身經百戰,但童年的初次遠航,仍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
他學會如何在咆哮巨浪中維持平衡又不會嘔吐;學會如何在大海中泅泳、如何在兩船間飛跳行走;而像猴子般爬到桅桿的最頂端,更是他的拿手絕活。
很快的,脫了幾次皮,曬成小黑炭的他,倭話和佛朗基語都已朗朗上口。
那一回他們走的是澎湖嶼一線,有段是海流甚急強的黑水溝,正是前一年因颶風而無法接近的目標。
在大船離開無煙島三天後,遲風看膩波浪和海鳥,就期待有些奇景出現。
在一個晴陽曆歷的午後,當他吊在桅桿極目眺望時,在白藍強烈的映照下,忽見一大片濃濃的綠色,當時他還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