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自此很少再提梅妃,燕姝也幾乎不記得這哀怨的女子。但很奇怪的,這半年來,她卻常憶起梅妃,尤其是那種「寂寥」感,彷彿也能體會女人被棄的淒涼。
她輕輕一笑,像是自嘲。
樓梯有腳步聲傳,丫鬟珠兒報有來客,並拿上名帖。
「誰呀?在這節骨眼,可別誤了宴席。」曾媽嘀咕著說。
名帖上寫著「葛鎮,柳夫人」,燕姝臉色一變,提了裙就下樓。
曾媽由梯頂偷看,哦!柳夫人是常客,每個月至少都會來一次,帶著大箱小箱的禮,這燕子觀能蓋成,她也出了一大筆銀兩,是貴客,催不得的。
燕姝則是柳夫人一來,就坐立難安。
去年由海上歸來後,人事更紛擾,外頭有俞平波逼親,內心又牽念著無煙島和東番的種種,於是向大哥表明要到「碧霞觀」修真之意。
消息傳出,浦口百姓不放人,反建議在媽祖宮後為她獨修一觀,這第一筆大款項,就來自柳夫人。
燕熟直至觀築成,才見到柳夫人,當時險些昏倒,人似浮在雲上,腳不著地。當晚就夢到那頭狼,沒有靠近、撫摸或舔舐她,只注視著她!看不清眼神,但有一抹微笑。
微笑?狼怎麼會笑呢?
夢裡,柳夫人的話不斷重複,「遲風整個冬天都在幫杉山藩主打仗。倭國內亂,又下大雪,傷了好幾次。不過,他仍不忘記你,很贊成你修道,難得有這緣嘛!別人求都求不到,如果可以的話,他巴不得送你十座道觀哩!」
「他仍不忘記你」和「很贊成你修道」,不知哪一句更令燕姝驚愕。總之,一個「驚」字,避開海上和凡塵,他依然纏纏綿綿的來,甚至化成她週遭的樑柱和頂宇。那樣的喜歡,像無底的大海,像不止的征服,往往她以為懂了遲風,卻又迷惑,正如她以為明白自己,卻又迷亂一樣。
這燕子觀有一半是遲風的,但她不敢告訴大哥。王伯巖歸降後,已有許多適應問題,尤其是戚繼光對他充滿了不信任,因此,俞大猷調防廣東後,王伯巖也立刻跟去。
若俞平波一走,她又更孤單了……不!男人有男人的事要辦,她有媽祖的力量,大不了再試著「感化」李遲風一次吧!她已經召回王伯巖這「千里眼」,「順風耳」的妖法或許更可怕,但既已到眼前,只有奮戰一條路了。
燕姝深吸一口氣,冷靜地走進會客室。
唉!她再看一百回,大概也不會習慣扮成良家婦女的清蕊吧?今天清蕊更誇張,不知打哪兒借來這套深褐衣裳,頭頂兜個發網,倒像是哪家的小寡婦。
「你剛巧來了,上次你說有白髮,我制了一帖『隴西白芷』復黑偏方,正好讓你帶回去。」燕姝和氣地說,並遣退珠兒,關上廂房門。
「太好了!」清蕊的眼睛亮了起來,「對了!你以前給我的茉莉香囊還有嗎?我們姊妹都好喜歡呢!」
「多得是,我滿園都是茉莉花呢!」燕姝說。
「呀!燕姑娘,你真不愧是許多人心目中的觀音哩!」清蕊一興奮,就又扭起腰肢。
燕姝瞥見送來的兩份禮,一是暗紫大盒,一是長几大小的東西,倚牆而立,用黃布蓋著。
「這回又送什麼來了?」她有些無奈的問。
「你看過不就知道了。」清蕊說。
燕姝先開盒子,一排排的金元寶,光燦燦的。
再扯下黃布,她立刻驚得後退。那是一塊匾額,美麗的深色木紋,有陣陣異香,上面刻著豪邁的三個金色字——風與燕,那字的飄逸奔放,還真像燕兒展翅而飛呢!
「這木頭可珍貴羅!是中土看不到的南海香木。那幾個字則是純金條熔了灌進去的,嚇死人的值錢。」清蕊帶點妒意的說:「我真不懂,你對他又不好,什麼也沒給他,他幹嘛老把金山、銀山往你身上砸?真比我們醉月樓中的火山孝子還孝順。」
燕姝眼裡沒有香木或黃金,只想到遲風那句「以後我要刻個匾在我們的家」。沒有家,不可能有,匾卻刻了?
「感動吧?」清蕊斜睨著眼說:「我『半截美人』看盡天下男女,就沒像遲風那麼有情的,你好福氣喲!」
「他……他在倭國還好嗎?」燕殊輕聲問。
不問還沒事,一問,清蕊突然拿大袖掩臉,哀哀啜泣地說:「才要跟你說這壞消息哪!嗚……打仗的男人哪會好?大雪天裡凍手凍腳的,倭人唄!一刀就劈死人。嗚……聽說遲風重傷……死了,這元寶和匾額是留給你的遺物,以後不會再有了,嗚……」
燕姝的心陡然揪住,像有根針狠狠地猛戳,痛得她順不過氣來,「不……不會的,遲風身經百戰……他不可能……死……」
雖如此想,但黝黑壯碩的他躺在冷白的雪地上,血流成河的慘狀,不停地在她的腦海裡交錯,腥紅味和孤獨的氣絕……
清蕊見她臉色不對,陡地冒出一句,「你其實很在乎他的生死,對不對?」
燕姝瞬間忘了自已身在何處,只冽冽森冷的寒意。
「燕姑娘,再不上轎,筵席就遲了。」曾螞叩門說。
燕姝什麼聲音都沒有,客人也不理,直直的走回房間。
戰爭殘酷、倭人凶暴,遲風忠於杉山家,必身先士卒,以命相許。他雖為海寇,搶劫掠奪是他的處世作風,但基本上,他仍是至情至性之人,比如對他兩位養父的恩義,及對她傾注的情意,似海瀾壯闊,雖危險,卻也動人。
不!不能為他哭,相殘至死,是他自己選擇的路!
不!不許哭,她的淚只為天下蒼生,不為妖魔呵!
可淚水不止,已奔流到她的眼裡。不!他不值得她哭!
她極努力地調息靜坐,不要心痛和淚流,但愈忍,氣愈悶塞,最後竟如劍在體內交刺,胸一疼,猛地吐出鮮血。
曾媽恰好上樓,驚叫道:「燕姑娘,你怎麼了?」
「我……我……」燕姝捂著心喘氣,「翁家晚宴,我怕是不能去了。」
「怎麼突然就病了?!」曾媽急急的說,見燕姝面容慘白,眼浮腫著,唇角淌血,忙喊人清理,並取來降火湯。
沒哭,只是吐血罷了!燕姝緩緩躺下,眼神呆滯地看牆上掛的三幅青紗佩帷,是當年御封觀音時,那留幾寸白長指甲,神仙般的老國師給她們的「無情碧」簽。
雲裡觀音香綺羅——嚴鵑。
霧裡觀音凝蘭蕙——孟采眉。
風裡觀音燕輕盈——王燕姝。
曾有人妒忌說是紅顏薄命之咒。傳聞,嚴鵑香消玉隕,采眉過門守寡,以為燕姝會無恙。但,最沒道理的,她竟也逃不過最苦的情劫嗎?
* * * * * * *
狼又來了,只是雲霧浩湧,它不像從前會跳躍或靠近,反而遙遠模糊,唯一的顏色是嘴旁的血,稠濃地滴落。
頭一次,燕姝伸出手想摸它,忘了自己正在險峰上,身一傾,竟跌墜下去,面對的是萬丈深淵,她尖叫,而後驚醒……
天色已暗,入了更,桌上只有一盞油燈。
怎麼會傷心呢?她對遲風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嗎?那些在赤霞、長坑和永寧的短暫日子,都強烈地回到心頭。
還有無煙島的愛恨,東番月夜纏綿的一吻,都在在違反她守清的意志和信念,也才會有千方百計的逃離。
為何她還安心住在與他切切相關的燕子觀呢?為何受不了他會死呢?因為她生為凡胎俗人,就免不了為情所困嗎?
她下了床,胸口的疼痛仍在。窗外鴨兒已隨夜色歇息,梅妃的寂寥深深滲透。「風與燕」真會是他二十七載生命裡最後的音訊,以後再不會有海上來的消息了嗎?
風長嘯,燕輕盈……不許哭、不許病,她撐著把哀傷由筆尖注入文字中——
悠悠水盡,南天渺渺
風裡觀音燕輕盈
斜雨寒織胭脂赤,愁損相思獨自冷
滄浪空闊,殘月驚夢
寂寞無煙依稀影
莫道荒海無情碧,千潮萬恨誰與盟
獨自冷,依稀影,誰與盟……燕姝正咀嚼那字中的深意時,梯間有燭影晃動,窸窣聲傳來,她忙蓋住詞起身。
一身柳青裙、桃紅坎肩的翁珮如走上來,雖滿臉憂心,卻還是難掩新婚喜氣,「咦?你真的氣色很差,曾媽說你吐血,我急得飯也沒心吃。瞧,平波也來了。」
果然,穿著暮藕色新衫的俞平波就在她身後,比平日更顯斯文。半年前,他一心還在燕姝身上,直到她入觀後才徹底死心。在家人的頻頻催婚下,沒有燕姝,她的表妹翁珮如算是最接近的選擇。
雖若有所失,但婚後,珮如一腔柔情傾注,不必再像閨女時壓抑閃躲,單純憨直的俞平波招架不住,只有棄甲投降,終於嘗到女性嬌媚的他,這才明白,他和燕姝之間的感情,早已經昇華成兄妹之義了。
「看過大夫了嗎?」他關心地問。
「沒什麼事,只是血氣積鬱,吐吐就好。對了!你們到了廣東,可別告訴我大哥,他向來衝動,我怕他會操心。」燕姝的年紀長些,慢慢瞭解王伯巖的個性,知道他是個捺不住脾氣的人,因此才會殺妻潛逃,又才有奪風狼貨物,讓她遭此劫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