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太陽逐漸西移,染紅竹林,鳥如翦影,在雲霞裡飛翔。忽然,遲風出現在她面前,人蹲著。
他穿著鹿皮的短衫和短裙,露出矯健的腿和膀臂,頭髮插上羽毛,胸前掛著貝殼齒骨,臉上畫著線條,完全是大員勇士的模樣,比平日更蠻悍危險。
「今晚的儀式只是暫時,我還會在平戶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他若無其事的說:「你絕對不會有委屈的。」
燕姝垂下睫毛,她絕不能露出破綻,要不卑不亢。她說:「漢家婚禮呢?我希望能由浦口故鄉風光出嫁,你能做到嗎?」 遲風的臉色明顯的有些難看,「除了大明土地,你要在哪兒行婚禮都可以。」
她低下頭,半晌無言。
他拿出一塊竹片說:「我今天很高興,想著就做了一首詩。你知道,我不是做詩的人,不過是抄李白的,再胡謅一下。」
竹片上有四行墨字,果真是仿李白那首洞庭詩,很生澀,且沒押韻格律——
無煙遙望滄浪分,水盡南天風與燕,日落平沙秋色遠,覓得仙姝雲海間。
「怎麼樣?這可能是我這一生唯一做的詩。」他以討好的口吻說:「靈感是來自『風與燕』,我以後要刻個匾在我們的家,而這雲海間的仙姝,就是你。」
不!不許掉淚或動心。燕姝鎮靜地說:「沒想到你的字寫得那麼好。」
「因為我親生父親的字極佳,絕不輸給進士秀才。」遲風說:「我四歲時,他就教我練字,一絲不苟。我對他很多記憶都淡忘,但一直記得要寫一手好字,至少比較像是李家的兒子。」
她不能再聽了,怕會心軟。燕姝說:「我此刻仍是不想嫁給你的。」
「我只想問,昨夜你在我懷裡,唇在我唇下,心裡是不是喜歡我呢?」他問。
燕姝臉頰通紅,老羞成怒地說:「你……只要是你李遲風要的東西,你就非要得到,是不是?」
「沒錯。」他收斂目光說。
「如果得不到呢?」她冷冷的問。
「我就搶就騙,不擇手段。」他說。
「如果搶不到、騙不到呢?」她又問。
遲風愣住了,久久才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我搶騙不到的東西。」
「你總是如此自私,只顧自己的利益嗎?」她咬牙說。
「是的。」他定定的看著她,「我在大海上,茫茫無邊,有時連方向都搞不清楚,唯一不迷失的方法,就是以自己為中心,滿足自己,這是最強而有力的生存之道。」
好個狂妄驕橫的人!但她王燕姝也不是遵守三從四德的人,她也以自己為中心,絕不吃他那一套!
婚禮開始時,很多男人其實己喝得半醉,大員頭目和巫士喃喃行儀的聲音根本聽不真切。最熱鬧的是新郎背著新娘,狂跳著舞,又一次一次跨過火堆。遲風玩瘋了,燕姝難免感染到他的情緒,有幾回都忍不住笑出來。
他寬闊的背,一直都很穩固,沒讓她跌落過。
太陽下山時,灌酒就開始,王伯巖妹夫長、妹夫短的叫著,並猛在遲風竹筒加酒,喝得眾人陪著東倒西歪,大家差不多都忘記新娘了。
燕姝一直盡量靠竹林邊緣坐。
終於,時候到了,王伯巖走過來說:「走!必須在天黑前到鹿仔港外。」
一陣狂風吹過,兄妹倆刻不容緩,前後跑出大員社的地盤。
山路迂迴,燕姝數不清有多少路,但風聲嘯嘯,速度已是極限,心都快跳出來了,而她老覺得狼在身後,利爪已觸及她的恐懼,巨大的樹及闊葉都似敵人。
海灣已在望,泊著幾條大大小小的船。路上陡石多,他們到岸邊,因為緊張,都是滑滾來的,燕姝的手上甚至多了好幾條刮痕。
王伯巖挑了一條小船,以便於划舟。他取出一塊大白布,上頭用粗炭寫著一個大大的「降」字。
「你端著高高舉起,我來划槳!」他說。
天色尚未暗,灣面上泱泱地泛著夕光,海天處隱隱棲著幾艘大船,旗幟飛揚,那正是他們的目標。穿過這浩淼的水,她就可以避開遲風,真正安全了。
燕姝舉著白布,迎著風,鷗鳥低飛,渙渙槳聲在靜寂中特別大而驚心,前後、前後、前後……
突然,劃破水流的揚聲叫喚傳來,「燕姝,回來——」
她猛地回頭,見鹿仔港的沙岸上佈滿綽綽人影,當然包括不斷喚她的遲風。
「別理他們,繼續走!」王伯巖更卯盡全力。
天呀!他並沒有醉那麼厲害,但要找燕姝時,一切已太晚。遲風在幾條船上踩來踩去的,竟毫無主意了。
燕姝的小舟就快出海灣了,往前追必遭俞家軍的襲擊,可難道他真要眼睜睜的再一次見她消失嗎?
「大哥,要不要用炮來阻止他們?」潘子峰間。
「笨蛋!你用炮或火銃,明軍必也反擊,不恰好沉了燕姝的船嗎?」遲風止不住怒氣說。
「王伯巖和王姑娘都太可惡了,枉費大哥一片苦心,沉了他們的船也算懲罰。」有人說。
遲風手一揚,叫道:「不許有任何動作!」
燕姝的臂膀好痛,終於,看到大船上的軍士,他們開始放下梯子。那一刻,她忍不住又回頭,東番島已化入灰蒙中,樹林呈層層暗影,一輪又圓又大的月,由東方的天空冉冉升起。
這是一年中最好的滿月,遲風說過。是的,全世界沒有比海上的月更美了,如貼到眼前,像可以碰到般的神奇。
俞家軍聚合了愈來愈多的火把,慢慢有歡呼聲,「風裡觀音」回來了,並帶著流浪多年的兄長歸隊。
溟茫的鹿仔港邊,撲通一聲,遲風在大夥的意外中潛跳入水。他一直游、一直游,想看得更清楚,確定燕姝平安上船,沒有失誤。
他沉入一片蘆葦底,燕姝踩索梯,有人扶抱她到船板,然後是王伯巖。叛徒!遲風心中泛過一股悲憤,手掃斷大把葦桿,一群棲息的野鴨嘩嘩飛起,在天空形成一道暗影。
俞平波必然也在船上,也許正激動地叫「燕殊」吧?!
哼!浦口城總不遠,怎麼也逃不過他李遲風的手掌心。即使燕姝嫁人或入道,仍會是他籠裡的金絲燕,永遠!
第七章
水盡
滄浪空闊,
殘月驚夢,
寂寞無煙依稀影,
莫道荒海無情碧,
千潮萬恨誰與盟。
嘉靖四十三年春,歲次甲子,閩東浦口城。
媽祖生辰方過,廟裡仍結著紅彩,地上散落著碎炮竹。柵門前的小販比前幾天少一大半,尚有幾個攤留著,賣些海產吃食,像竹蝗、黃螺、糖芋泥之類的土產。
有一群孩子在廣場前喧鬧著,男孩們啃著甘蔗,並拿甘蔗玩著官兵抓倭寇的遊戲;女孩們則玩觀音迎媽祖,疊起小手,每個人輪流坐假轎。
再遠些,紅黃紙的香鋪前,一對姑嫂正納著鞋底,也一邊閒聊著。
「剛才翁小姐回娘家,你有沒有看到?人變漂亮了,能嫁進俞府,真是好福氣。」大嫂說。 「喂!聽說當時俞二公子想娶的是我們風裡觀音,還巴巴的不肯放哩!」小姑說。
「觀音哪能娶?她是注定來修道的,誰娶誰倒楣。」大嫂說:「那是破天規的。」
她們又絮絮叨叨的提及去年秋天,燕姝是如何由大軍送回。一個女子能在海盜出沒地近三個月,並招化兄長歸來,這也只有南海女神林默娘做得到。
燕姝的聲名更遠近皆知,時常有各地的人來祈福,一座專門為她蓋的「燕子觀」,也迅速落成在媽祖宮之後。
「嘿!又有大戶香客來了。」小姑扯扯大嫂的袖子說。
一座藏青色重簾轎搖晃而來,後頭另扛著兩份禮,看起來沉甸甸,肯定又是哪位富家太太來還願,直往燕子觀的方向走去。
燕子觀粉牆紅瓦,兩層樓高,門外幾棵新芽勃翠的大榕樹,門內散出茉莉的幽幽花香。
燕姝一身素藍袍子,曾媽邊幫她解下玄色腰帶,換上月色綢質繡有雲紋花草的,邊說:「晚上翁老闆是請自家人,俞姑爺和小姐明天就去廣東了。」
「說是自家人,還不是常有些不認得的生客。」燕姝無奈地說。
「欽!人家想看皇帝封的觀音嘛!」曾媽笑著說。
風吹開窗,河上嬉戲的野鴨聲傳來,呱呱呱,燕姝心念一動,也顧不得梳頭,忙到書櫃裡搜索。
「燕姑娘,轎子可都等在門口了。」曾媽催促著說。
找到了!江采蘋,福建莆田人,自幼牧鴨為生,後召入宮,唐明皇寵愛,封之「梅妃」。後來唐明皇移情楊貴妃,淡忘了梅妃,久久才派人送一斛珍珠,梅妃不受,且寫一首詩回覆——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梢,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幼時在京,母親思念故鄉,最常提及閩地的故事,除了陳靖姑和林默娘外,就是江采蘋。
燕姝很不喜歡江采蘋,尤其是殘妝和淚的樣子,還天真地嚷,「我長大了絕不入宮,也不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