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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言妍

  呀!她羞什麼?懷川是丈夫……但此時他是狄岸……心裡掙扎著,她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著實尷尬極了。

  懷川的表情不比她自然,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哪根筋錯了,竟任感情氾濫,帶她進入危險的江西?而看她因暑熱而香汗淋漓的臉,在荒原中寸步難行的模樣,都在在讓他懷疑他是否是自找麻煩?

  他有好幾次想改變主意送她回南京,但莫名的不捨讓他帶著她一鎮又一鎮的往前走。方才無意間撞見那染血的纏布時,心還猛地痛了一下,她這倔得教人生氣的女人呵!

  「我的腳與你無關。」采眉結巴的說。

  「怎麼無關?等你殘廢了,不但報不了仇,還會成為我們的累贅。」他的情緒仍未平復,「你必須抹藥。」

  「我才不是殘廢,更不要用你的藥!」采眉痛恨他的用詞,極不友善地說:「請你出去!」

  她的凶悍又比以前的冷漠更刺激他的男性本能,她好歹是他的妻子……或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惡意吧!他身子一低,便捉住她的右足,繡鞋落下,是盈盈一握的秀麗。

  采眉驚呆了,心慌的叫著,「狄岸,你好放肆,我……我是你死去好友懷川的妻子,你竟……竟敢無禮?!」

  她愈罵,他就捉得愈緊,並將瓷瓶內的青色藥油塗在傷處。他的觸摸如此熱,藥油如此涼,傷口如此痛,形成極奇怪敏銳的感覺,幾乎令她無法呼吸,話已說不出,只有指甲扣在竹床裡,幾近折裂。

  那不可思議的柔嫩感讓懷川忘魂失魄,一遍遍的輕撫,直到采眉踢開他的手說:「夠了沒有?」

  他冷靜地站起來,「出門在外,我們都是自己當大夫,有時甚至顧不得男女之別,你若不存邪念,就沒有邪念,而你是懷川的妻子,一直都是如此。」

  瞧他還振振有辭?若他不是懷川,她不是一刀殺死他,就是一頭撞死自己了!遊戲玩到這種地步,也太過頭了吧!

  他離去後,采眉兀自激動著,不但臉蛋排紅,連手腳肌膚也呈現一片霞色。人人都說懷川忠義可嘉、正直無比,但他也輕浮、討厭得可以,怎麼就沒有人告訴她呢?

  漸漸地,她覺得通體涼淨,唯有雙足上仍留著他的感覺,久久不散。然後,憤怒消失,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彷彿她那次夢見狄岸的消魂悠蕩……

  在采眉的教養裡,夫妻為五常之一,是嚴肅的倫理,請相敬如賓和舉案齊眉,她所熟悉的女子榜樣,是朝廷賜封的夫人及貞烈不屈的節婦,皆端莊賢慧。

  另外有一類女子,就是青樓的歌女、舞伎,她們出賣靈肉,專事狐媚誘惑,毫無尊嚴可言,而那是她想像不到的世界。

  她不知道,男人將妻子當作成家立業的一部分,帶著使命感及責任。妻子擁有他們道貌岸然的一面,他們卻把纏綿耽樂、相思濃情,種種禮教外的縱情肆欲,一種可稱作愛情的束西,全給了那善於魅惑男人的妓女,或稱紅粉知己。

  采眉更不知道,她那說不出的感覺就是愛情,從她對狄岸心動,又發現他是懷川後,禮教禁忌寸寸瓦解。

  多年後,她回想波折重重的這一段,忍不住心想,如果她和懷川順利成婚,在掀開蓋頭初見的第一夜,同時圓了房,不曾有過相思和渴望,那恩愛是否會少了些什麼?

  是少了一份靈魂深處的刻骨銘心和生死相許嗎?

  在這對女子徹底壓抑的時代,愛情是幸,或不幸呢?

  杏坊寨位於南昌和袁州之間的一個山陵地帶,因有遍地的野生杏樹而得名,但此時是盛夏,已過了淡紅花開的季節,只剩下滿眼的濃綠。

  隱在林樹後的寨門打開,陸陸續續有人進出。一些人是聽到懷川回來,才特別趕來的。

  懷川的真實身份,一直只有少數人知道,反嚴志士都當他是江湖奇俠狄岸,不疑有他。

  采眉站在少數的女人中間,雖布衣詞裙,但那江南女孩的秀麗模樣,不同左右憤於舞槍弄劍的粗獷,立刻引起眾人的注意。

  記得剛到的第一天,懷川就介紹她說:「我此番去紹興,除了尋找李遲風之外,還採訪了夏總丘一的家。遺憾的是,夏夫人已仙逝,這位是夏總兵的長媳,人稱三姑娘,她內心悲憤,自願參加我們反嚴的行動。」

  「各位英雄幸會了!」采眉面對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們鎮靜地說:「我叫孟采眉,是夏家……呃!僅餘的人了,我相信我公公和……丈夫在天之靈,也希望仇敵嚴家能早日受到懲治,我們夏家願以這把流空劍來伸張正義。」

  杏坊寨的人,都曉得夏總兵父子威武不屈的忠義,也略聞孟采眉節孝的故事,既是夏家寡婦,無論看起來多柔弱,也立刻令人肅然起敬,很快地接納她。

  以後每有新知舊友來到,介紹詞就要重複一遍。

  懷川當場把她交給一位名叫燕娘的女人,乍聽名字,采眉覺得十分耳熟,又知道沙平是她丈夫後,她才憶起六年前在山東汶城,那個被鄉民綁在木板上幾乎半死的男女。

  她第一個念頭是私奔的姦夫淫婦,但他們看起來一如常人,狄岸直爽、燕娘和善,還有個三歲大的女兒妞妞,一點都沒有悖德無恥的模樣。若是從前的采眉,一定會對他們心存疙瘩,即使懷川以受鞭刑為他們主持正義,她仍認為私奔是不對的,教養好的女孩絕不會這麼做。

  然而,她現在的情況也和「私奔」差不多,便再也沒有資格批判別人,反而對燕娘有種莫名的親切感,甚至產生了深厚的友誼。

  采眉第二個領悟是,沙平和燕娘瞭解懷川的身世背景,必然也明白她和懷川的夫妻關係。由夫妻變叔嫂,他們存心保密,采眉也只好多演另一齣戲,一切都裝作不知情。

  令人安慰的是,寨內除了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外,各有竹屋分散四周。采眉和沙家同住,懷川就近在隔壁,並沒有將她丟得遠遠的,吃飯在一起,起居皆在視線之內。

  她喜歡看懷川,有時還搶了一些燕娘的工作,洗補他的衣裳、清理他的房間,偷偷享受一點為人妻的快樂。

  懷川對她也沒有像在竹塘那般的陰陽怪氣,或富陽一路的沉默、冷漠,還常關注她的足傷,口氣俱是平常的溫柔。

  他們的相處進行得很微妙,有時會情不自禁地表露,因為沙平夫婦明白真相,也任由情愫暗傳,甚至替他們製造機會,為他們掩飾。

  太陽落下山頭,瞭望台前沙地升起籌火,聚合的人或坐或站地圍成一圈,女人則在較外邊的一棵樹下,總共約有三、四十人。

  幾天內,采眉也略微弄清楚這些人都是為緝剿袁州的嚴家,由各地來的,他們其中有受嚴家誣陷,子孫來復仇者;有長期與嚴家抗衡,防其東山再起者;也有純粹是抱不平的俠義之心,想為天下除害者。

  此外,也有官府差臣,由南昌、九江一帶來聯絡。

  人人面對著騰升的火焰,靜靜聆聽懷川這半年在江南的種種活動。

  「我找到羅龍文由戍所逃到海上的證據,傳聞他和海寇接觸過,現在李遲風願意幫我們探出羅龍文的下落。羅龍文武功高,又陰險狡詐,不是重要人物,還進不了他的巢穴。」

  「李遲風可靠嗎?」有人問。

  「暫且先不論正邪,我相信他的承諾。」懷川說。

  「李遲風的這條線非要不可。」來自南昌的推官說:「京師的徐閣老強調這回一定要斬草除根,不許春風吹又生。他說,強奪納賄是老罪,由流放地逃回也刑輕,最好能加個通倭叛國及造反為王的罪名,就像正德年間的寧王宸濠之亂,那絕對是抄家滅族,無可通融了!」

  「呀,太巧了,寧王宸濠之亂也發生在江西呢!長久以來,就有人傳說江西具帝王之氣,嚴家在此目無王法,不就明顯的是包藏禍心嗎?我還聽鄉人說,嚴世蕃自誇什麼朝廷無如我富,朝廷無如我樂之類的話。」一位俠士打扮的人說。

  「他那人太囂張了,死有餘辜!」一個在嚴府臥底的人說,「他修的府邸就是彷皇宮格式及顏色,家中桌床器皿不是雕龍,就是刻鳳,還招亡命之徒分封練兵,我看造反是遲早的事。」

  「我們明查暗訪嚴家這兩年的罪狀,又可書寫滿滿的紙頁。」一位志士說:「有占糧倉、奪民房、改廟為家祠、公然搶劫、意圖暗殺……太多了,數都數不完。」

  「都一條條寫下來。」懷川說:「你們剛才提到的宸濠之亂給了我一個主意。和嚴家勾結的宗室有誰?」

  「伊王。不過,最近他們為了幾萬金鬧翻了,還造成綠林大戰。」有人回答。

  「就得扯上伊王!當今聖上非常討厭他,若能將伊王列入名單,佐以通倭之事,事情就成功一半了。」懷川非常有信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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