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哭,別哭。」
Jason不知所措,只能連聲安慰,顫著手撫摸她的臉頰,另一手輕撫她的頭髮。
「你原本……打算再也不見我的,不是嗎?為什麼來了?」他仍疑問她竟然會主動出現。
「我以為……你死了……」她聲音哽咽。
Jason明白紀恆光果真拒絕他的任何消息,不管Andrew、郭曉明、還有她的父母都知道他的事。她以為他死了--她是為他而哭嗎?她還在乎他?她還……愛他嗎?他問不出口,只怕知道那答案。
「顏子瑜是死了。」他好像說別人的事一樣,宣稱自己的死亡。「車禍之後,我父親對外宣佈我已經死了,這是他承諾要給我的自由。」
Jason以講故事的語氣,輕輕訴說……
「在我小時候,母親未去世以前,父親的事業剛剛發展到一個規模,幾乎每天待在公司,我記憶中最鮮明的,只有母親哀怨的臉。小時候,我要的父親從不給我,長大後,他卻把我不要的硬塞給我。之前,我一直急於掙脫他的掌控,但是無論我到哪裡都無法擺脫他,於是,我和他做了一個交易。
「得到日光,是我的計畫,用以交換自由。遇見你,則是意料之外,但是我利用了這個意外--我可以毫不在乎地昧著良心行事,為了自己,可以讓所有人痛苦。這是天性,是遺傳,我甚至此父親更惡毒、更可惡。或許作孽多了總是要受到報應的,而我這個孽子,就是我父親的報應。」
「不!」她忍不住反駁他。
如果真的如此,那他眼中常露出的悲傷從何而來?終於明白以往Jason是如何絕望地過日,如何活在自我否定之中。如果不脫離那個家,他是不可能解脫的。他是最有能力,也是最不適合在商場上生存的人,如果真照他父親的期望定下去,他一定會在毀滅所有人之後,毀滅掉他自己。
「我恨他,卻變得愈來愈像他,所以,我也愈來愈恨我自己。人生就是這麼可笑而令人絕望啊……」Jason茫然停頓,又繼續。「可是在我垂死的那段期間,我卻見到了父親的另一面,他老了,他也會流淚,為他的兒子。若我死了,似乎他這一生的努力也會失去意義,那時的他只是一個父親。我才發現,他其實也很可悲,我再也恨不了他了。」
「而遇見你--就是我的報應吧。」他悲哀地自嘲。「愛上你是一個意外中的意外。我曾想若我從來沒有遇見你,我就可以昧著良心,毫不猶豫地執行計畫,然後得到我夢想的自由,從此過我想過的生活。但是,我又怎麼捨得放棄與你相遇?你這麼美好,毫無保留,全心全意愛我這個不值得愛的人,我捨不得啊!」
「若沒有遇見你,就算得到自由,我也一定會愈來愈無情,變得跟我父親一樣,到時候我連音樂都會失去,一個無情的人如何接近得了音樂呢?是你救了我,把我從絕望的深淵裡帶出來,而我給你的卻只有傷害。我怎麼能不愛你?我又怎麼有資格愛你呢?」
「不!我哪有那麼好?我也有恨,我也想報復,我也有醜陋和黑暗的。那一夜我幾乎殺了你啊--」她激動地哭喊。
「就算你殺了我也應該。可是,你對我做了最殘忍的報復,同時也把最美好的給了我。」溫柔的語氣,轉為堅定,好似沒有人可以動搖。「我沒有資格愛你,卻還是放不了手。接下來的手術是我最後的希望,我告訴自己如果成功,無論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你,再次追求你。」
「如果……不成功呢?」紀恆光語調顫抖。
「如果失敗……」Jason沉默片刻,漠然道出:「就是我已經沒有機會了。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我會永遠……消失。」再見她之前,他原本就是這樣打算,但是現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做得到。
「你始終是那麼自私--」紀恆光忍不住氣憤,難過得掙開他。
「是,我承認,我自私,我無法接受你看到我現在這樣,即使你不願意原諒我,也好過搏取你的同情,那會讓我更加不堪!」
掙開時拉扯到他的襯衫,紀恆光才看見Jason胸口到腹部的一大道疤痕,與其它蜿蜒縫合的痕跡,她驚駭地伸手碰觸。「那時候到底……」到底受了多嚴重的傷?已經兩年了……這些疤痕還這樣觸目驚心。
「沒什麼。身上多了幾根鋼釘罷了。」他抓住她的手,對當時的情形不願多描述,自嘲的語氣說得平淡。「幸好這雙手還能用,已經是最幸運的事了。」
心……好疼……她是明白他的,他這樣的人怎麼有辦法忍受,讓她看見他最脆弱的樣子呢?
她抽出手,執著地碰觸他的傷疤,一一撫摸,終於再無法控制地將他擁抱。
她想撫慰躲藏在他心中那個男孩--那個受傷卻被忽視的男孩,那個叛逆但善良的男孩。
一直以來,他把自己綁得好緊、困得好深,不斷走向自我毀滅,將求救的靈魂深深埋藏。他的強悍其實是建立在脆弱之上,以前的她就下自覺地有種想保護他、讓他真正歡笑的渴望,這種心情說給人聽有誰會相信呢?她自己也沒發現啊!
連他的親人都不瞭解他,若沒有她陪在身邊,有誰會真正瞭解他?有誰能讓他快樂呢?是啊,他少不了她,她也少不了他啊。
Jason全心全意感受著這一刻她的溫柔。她其實比他堅強多了,總是用她無邊無際的溫柔如此包容他,在她的懷抱裡,所有的傷痛都會被撫平,他只願此生都能與她緊緊相依。
「你知道我一直最害怕的是什麼?就是對你的恨漸漸消失,愛卻無法停止啊!」紀恆光流淚對他坦承。看到了他所付出的代價,聽過了最真誠的告白,她的心中如何能不感動?以往的恨又怎麼還提得起來呢?
「恆光--恆光--」Jason緊緊地擁住她。沒想到此生能再擁抱她,能再聽見--她愛他。
「我已經不想再和想原諒你、想見你的念頭對抗了--我好累啊!」在看到他還活著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原諒他了。
「別哭,別哭!」摟她在懷裡,Jason一次又一次撫著她的頭髮安慰她。「對不起!一直沒能跟你說這句話--對不起!」
懷裡的人只是不斷地搖頭,無法停止眼淚落下。
直到此刻,紀恆光終於能放聲痛哭,把所有的傷痛一次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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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春三月。
獨自坐在星光飯店中庭的座位,一雙手在筆記型電腦上忙碌地打著字,紀恆光偶然停手,沉思。
已經又過了半年了--
後來經過旁人轉述,她得知在她出國的那一天,Jason得到她的消息,急急去追她,卻--
她父母跟郭曉明都說,當時Jason那個樣子,不出車禍也難。
他的車翻落崖下。
她無法忍受聽他們描述Jason被壓在車裡、如何被救出來的情形。重創之下,Jason從頭到腳,全身沒有一處完好,原本是被醫生宣告活不下來的。
在他垂危之際,Jason的父親在他的病床前許諾,只要他好起來,他將會給他最徹底的自由。
Jason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日子裡,老闆不用說,還有曉明也常一起去看他,威脅他不準死,一定要好起來。
Jason意識不清地在床上躺了快半年。清醒之後,又過了半年說不出話、身體也不能動的日子。經過數次的手術,等他恢復到可以做復健的時候,從學走路、學說話開始,急切地逼迫自己好起來。在雙手還不能運用自如時,他就每天練習拉琴。
一切痛苦,都用他堅強無比的意志力去承受。
唯獨眼睛,他無法逼迫它好起來。
但是自從車禍以後,眼睛看不見、行動下便,Jason不但沒有像一般遭遇這種變故的人一樣,脾氣變得陰鬱或暴躁,反而像徹悟了一般,情緒平靜,不再像以前的陰晴不定。
他們說,她是他的支柱,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因為她。
日光集團早已回復原有的秩序,她父親坐回董事長之位。股東們紛紛向父親懺悔,訴說自己如何的身不由己,希望父親再執董座,領導日光。以父親的個性,當然是推辭不了,雖然他說自己已經有退休的想法。
這些都是紀恆光後來才知道的。
半年前她回國時,Jason早已預定兩個月後要動精密的腦部手術,那是他眼睛復明的唯一希望,但是成功率只有一半,若不成功,不只再沒有復明機會,還可能會引發其它危險的後遺症。這樣大的風險,他還是堅持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