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詠荷出奇地沒有生氣,微微仰起頭,望向站在大廳台階上的父母,「爹、娘,就算你們把這些書都燒掉了也沒用,書中的道理早就在這裡了。」輕輕抬手,按了按心口,「除非我死了,否則永遠燒不掉。」
「我們以前太縱容你了,以後不會再由著你這樣任性妄為。」崔名亭臉色無比陰沉,「我們明天就上門向傅家退婚,你以後不得與他來往。」
「不行!」崔詠荷失聲叫了出來。
「你以往不是老喊著不嫁福康安,天天叫著要退婚嗎?」崔夫人急切地說。
「現在不是如了你的意嗎?你就別再胡鬧了,你知不知道這次得罪的人是誰?如果不立刻同傅府退婚,他的氣是不會消的而就算是這樣,還不知道他是否會饒過我們呢!」
「可是爹……」崔詠荷還想力爭。
「閉嘴!」崔名亭冷著臉一聲厲喝,「這事自有爹娘作主,輪不到你來多話!
從現在開始,你不許出府門一步,給我立刻回荷心樓去。」
崔詠荷定定地看了看自己的父母,蒼白著臉,卻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拉著韻柔一起走了。
崔夫人一邊抹眼淚,一邊歎息,「這個孩子,小時候多麼乖巧聽話,自從和傅家定了親,就變了個樣,全都是傅家害的。」她顯然一點也沒記起,這麼多年來,崔家的榮耀顯貴是怎麼來的。
崔名亭神色更加沉鬱,「吩咐下去,守住所有門戶,絕不可以讓小姐出府一步。」
披頭散髮,穿著翠薄且破爛骯髒的衣服在夜晚奔跑,絕不是一位大家閨秀該做的事,不過,崔詠荷根本也顧不得自己此刻到底有多狼狽了。
幸虧她自十二歲以後,就努力地做個野女孩來打擊福康安,所以爬樹的本領超人一等,才能在各處府門都被守住的情況下從樹稍上翻牆出來。
雖然生平第一次摸黑爬樹,衣服被勾破弄髒,手腳也有不少劃傷,但飛速奔跑的她,卻不曾感覺到疼痛,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衣衫不整。
明天爹就要去退婚了,一定要先找到福康安,要他堅決不能答應!
迅急的奔跑令她猛烈地喘息,但不遠處傅府大門前的燈光,已然清晰人眼。
遠遠地,看著一頂轎子正往府門去,跟在轎旁的人是一直隨侍福康安的王吉保,那轎裡的人……
崔詠荷猛地力量倍增,奔跑的速度加快,揚手高叫:「福康安!」
轎子立時停下,王吉保在旁一伸手把轎簾掀了開。
崔詠荷與轎子的距離只剩下十幾步,但是飛奔的她,忽然停住,再也沒有移動一步,臉上那燦然至極的笑容也在這一刻僵住。
轎裡的人正是福康安,只是他的眼神冰冷得比陌生人還不如,他坐在轎子裡,甚至沒有動上一動。更重要的是,轎內還有一個人,一個即使是在黯淡燈光裡,也叫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轎子的空間極小,轎中的女子就直接坐在福康安的身上。她低垂著頭,整個人都緊貼在福康安身上,似正與他竊竊耳語,姿態親密得驚人。
崔詠荷雙腳就像被釘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一下,雙眸似中了妖咒般,只能直直地望著轎子,腦中卻一片混亂,根本不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
她剛剛還掛在臉上的笑容,就這樣一下子僵住了,這僵住的笑顏,竟比任何悲嚎怒泣更令人震撼。
只是福康安的眼神依舊冷漠如冰,甚至還帶點厭惡,「你來做什麼?」
崔詠荷嘴唇顫抖了一下,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福康安身上的女子傭懶地笑了一笑,自有無盡的嫵媚風情,她上下打量了崔詠荷一番,「她就是三爺未來的妻子嗎?這副樣子,太丟三爺的臉了。」
崔詠荷木然地望向她,這女子穿一身紅衣,卻不覺半點俗氣,反而明艷照人。
而自己卻衣衫破亂,披頭散髮,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是啊,她不但粗野放肆,還到處闖禍,不知給我結下了多少仇家。」福康安的聲音裡有怒有怨卻無情,「你現在還跑來做什麼?是不是一定要拉著我打到嘉親王府,惹上殺身之禍,你才滿意?」
崔詠荷身體抖如風中落葉,眼睛直直地盯著福康安,卻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拚命地咬著唇。紅色的血,在夜色裡化為一縷淡淡的紅線,自她唇上滑落下來。
王吉保臉露不忍之色,紅衣女輕輕低呼了一聲,福康安卻根本連正眼也沒有看她一下,放下了轎簾,「走!」
沒有人再看向她,轎子立刻被抬進了傅府的大門內,沉重的府門隨即關上,隔住了她淒絕的視線。
崔詠荷不知道的是,轎子才一進府門,轉過門旁,就立刻停下,轎夫們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紅衣女自轎中走出來,可是福康安卻一下也沒有動。
他已經用盡全部的意志,才使自己不會衝出去,抱住崔詠荷在夜風中無助顫抖的身體。以至於現在,整個身體仍處於緊繃的狀態,甚至連下轎的動作也無法完成。
王吉保小心地湊近,見仍坐於轎裡的福康安,臉上有一種比死更淒慘的表情,心中一陣悲涼,低聲道:「三爺!」
福康安微微閉上眼,「她還在外頭嗎?」
王吉保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敢再說話。
崔詠荷一直靜靜地站在夜風中,過度的震驚使她睜大的雙眼,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那美麗的女子是誰?
即使沒有鏡子,崔詠荷也知道披頭散髮、衣破裙亂的自己,是多麼地難看。相比之下,那個女子的美麗,更叫人銷魂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邊已有濛濛閃爍的光芒,很快地大街上就會有無數行人了,但仍不見那女子再乘轎出來。
崔詠荷搖搖晃晃地轉過僵直的身體,艱難地一步步走開了。
直至此時,淚水才自她眼中流下來。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可以很美麗、很溫柔?
從十二歲開始,我便是你未來的妻子,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從不曾打扮得漂亮亮地出現在你面前。
我總是故意裝得又粗又野、又髒又難看,好不容易想要同你和好,不是被雨淋得一身狼狽,就是為了掩爹娘耳目而不敢打扮。
福康安,我本來以為,以後會有很多機會,可以讓你看到我最美的一面。原來,是我錯了。
那樣美麗的女子,想必是比我這個永遠又髒又亂、又愛發脾氣、又總闖禍的人好吧?
四更半,天邊才露出一縷晨光,崔名亭的轎子已等在府門前,準備送他上朝。
可是崔名亭才剛剛走出府門,就看見自己本應還在荷心樓安睡的女兒,衣發散亂,臉色淒慘得像個鬼,如夢遊般走近。
崔名亭氣得臉都綠了,怒喝一聲:「詠荷,你跑到哪裡去了?」
崔詠荷半個字也沒有聽到,一直走到他面前,抬頭望向崔名亭,露出一個美麗至極,卻也脆弱至極的笑容,「爹,你不用去遲婚了,福康安他不要我了。」然後,閉目,如一朵迅速凋謝的鮮花,倒了下去。
崔名亭及時伸手扶住了她無力的身體,見她雙目緊閉,面無血色,什麼氣怒都已忘光,失聲驚叫:「詠荷!」
他一邊叫,一邊連連搖動她,見她仍無反應,更加憂急,也顧不得上朝的事,抱著崔詠荷就往府內跑,「快,快請大夫。」
崔名亭太過擔憂和著急,所以根本沒聽到,在長街的轉角處,有一個很熟悉的咳嗽聲。
王吉保眼睛裡滿是憂慮,望著他自幼追隨的主人——三爺自小練武,體格健壯,從來就沒有什麼毛病,現在怎麼會咳得這樣厲害?
福康安好一陣子才止住咳聲,移開搗在嘴上的手帕,雪白的絹帕上,一抹刺目的鮮紅,驚得王吉保幾乎跳起來。
福康安卻是漠然地將手帕收起。這樣也好,傷她至真心,流他心頭血,但不知是否能抵償她所受的傷害?
「三爺,你何苦這樣為難自己?你這麼做,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像崔小姐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了。」王吉保簡直要哭出來了。
「這是我唯一可以救她的方法。對女人來說,沒有比被男人拋棄更痛苦的事了。也只有這樣,和坤和嘉親王才會放過她,因為他們更喜歡看別人痛不欲生。」
可是,此時此刻痛不欲生的,卻是他自己。僅僅只是說出這樣的事實,卻令他心痛得緊縮在一起,喉頭又是一甜。
來不及取手帕,也只得用手搗唇,一口鮮血全吐在手上。然而,心中的痛,卻仍無法消減一分。
三天後,福康安混跡青樓,與名妓清雅日日廝磨的消息已傳遍京城。
雖然這等少年得志、從未受過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場受盡冷落而以醇酒美人自娛,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大清朝禮制森嚴,官員們縱然私底下戀妓風流,但這般肆無忌憚,沒日沒夜地在青樓中廝混,早已觸犯了國家對官員私德的禁令,因此言官御使們無不紛紛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