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一個打一個,我一定不會輸的。」他們沾滿泥巴的手握在一起,「明天,我們再來看螢火蟲。」
常相思又哭了,她的眼淚一滴滴的落到他臉上。
「像下雨。」他說。
第八章
「我不要你做這些事。」上宮殿惱火的搶過她手上的銅盆往外一丟,水灑得整個院子都是,銅盆光噹噹的滾得老遠。
「可是,我是你的婢女,不做這些要做什麼呢?」常相思不解的問:「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因為我把你放在我的屋子裡,不是要你來伺候我的。」他盯著她,才十三歲的孩子,卻有一種奇怪的固執。
一年了。
他跟這個女孩一起歡笑一起發愁,她陪他唸書、像個小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後,他越來越瞭解她,知道她愛花、喜歡吹笛子,善良而柔弱。
她是一朵秋風中的小黃花,需要他的保護。
他喜歡看她專注的為她的花圃除草,也喜歡聽她在月夜吹笛,更喜歡她用那種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在她眼裡,他似是無所不能的,在她的生活裡,他就是最主要的一部分。
「可是爹爹說……」她畢竟只是個下人,王爺待她好是她的運氣,她還是得記得自己的本分。
而鍾姥姥……王爺的奶娘,她有一雙全天下最嚴厲的眼睛,她多怕她扭著她的耳朵,喊她小狐狸精。
她還記得那個看熒火蟲的夜晚,他頭破血流的躺在泥地上,她抱著他大哭的情景。
後來爹爹帶著一群人來了,沒說什麼就先打了她一耳光,把她打得跌在地上。
然後她才知道,原來上官殿是府裡最尊貴的人。
連累了王爺受傷,她受罰受得理所當然,鍾姥姥的枴杖打下來她只是哭卻不閃,因為她知道是自己不好。
可是上宮殿來了,他不許任何人打她,他說會永遠的保護她。
而她一直相信他,不管他是雲還是泥、是龍子還是百姓。
躲在他溫柔的庇護下久了,她開始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試著保護她最愛的人。
愛呵,真是不害臊呢!她因為這個想法而紅了臉。
「我才不管常護衛長說什麼,我要去涵月園探險,你陪不陪我去?」上官殿手一探,習慣性的想拉她的手,她卻躲開了。
他拉了一個空,於是深深的凝視著她。
什麼時候開始,她動不動就紅著臉逃開他呢?
「你幹麼不讓我拉?」
他坦白而質問的語氣讓常相思漲紅了臉,一雙大眼睛有些無措的看著他。
「鍾姥姥說我大了,不應該跟著你到處去。」她垂下頭來,總覺得自己似乎背叛了他。
「我就喜歡你陪著我到處去。」他蠻橫的抓住她的手,「別人怎麼說你別管,只要聽我怎麼說。」
「好好好,我跟你去,你別生我的氣。」聽出他語氣中有些怒火,她慌了。
上官殿露齒一笑,「我永遠都不會生你的氣。」
瞞著所有的人,他們從樹叢掩住的牆破洞鑽出去,悄悄的溜到郊野的涵月園。
荒蕪、殘破而陰森的廢園存在好多年了,裡面不知道藏著多少神秘與恐怖。
常相思從破牆外往裡面張望著,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走,我們進去!」上宮殿興匆匆的說:「裡面有一個小池塘,裡面居然有鴨子,很有趣的!上次我來的時候,天色還很亮,雖然去到了那個鬧鬼的院落,卻什麼也沒瞧見。」
他拉著她就想從破牆邊跨進去,荒蕪的廢園、鬼魅的傳說對他這個年紀的男孩是充滿吸引力的。
她縮了一下身子,搖了搖頭,「我在這裡等你。我、我會怕!」
「怕什麼,有我呢!」他豪氣的說,似乎頗為自己的勇敢自豪。
「可是大家都說這面有鬼,很可怕的。」她認真的說:「這裡這麼陰森森的,又死過人,我會怕。」
「荒謬!哪裡沒死過人,有什麼好怕的?」
「這不一樣!涵月園裡的冤死鬼可凶的呢!」
涵月園原本是忠王最鍾愛的一座園子,是他為了新婚妻子江涵月所建,自從三年前的一場大火,燒燬了園子和美麗的新王妃之後,變得陰森且偏僻的涵月園就有了些繪聲繪影的鬼故事。
雖然已經過了三年,但關於忠王殺死妻子並放火焚園,招致鬼魅作祟之事,仍在街頭巷尾口耳相傳著。
「胡說八道!你又知道了。」上宮殿笑道:「你就是膽小。」
她眼裡閃著一些懷疑,「難道你不怕?大家都說忠王爺是給鬼纏瘋的。」
他肯定的說:「當然不怕,失火是意外,況且我大哥也不是瘋,他只是有點糊塗而已。」
「可是大家都說有鬼。」她還是害怕。
「好吧,那我自己去。要是我給鬼抓走了,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他勇敢的跨進園裡,卻覺得身後一緊,原來是常思怯生生的拉住了他的衣服。
「我跟你去。」
他笑了,有一種身為男孩子的勝利感,和她依賴著他的驕傲感。
他們緊緊的拉著走,走上那青苔密佈的石階,穿梭在荒草瀰漫的屋子中,有些地方的草甚至長得比他們還要高。
棲在樹上的寒鴉因為他們的闖入突然振翅飛了起來,把常相思嚇了一跳,淚眼汪汪的緊抓著上宮殿不放。
「不過是一群烏鴉而已,別怕嘛!」
「咱們已經來過了,回去了好不好?」那些陰森森的屋子讓她覺得背脊發涼,「我怕歡歡醒了,要找我呢。」
「你還沒看過鬧鬼的那個院子!」他費力的撥開雜草前進,拉著她道:「還有那個池塘也還沒到。」
「可是我覺得我們進來了好久,這個園子好大又好暗。」以前一定很漂亮。
「當然大嘍,這個園子是我大哥特地為大嫂建的,花了起碼有幾十萬兩。沒失火前我來過,好漂亮呢。」他突然回過頭來,「總有一天,我也要為你建一座園子。」
「不、不用了!」她漲紅了臉,心裡模模糊糊的覺得欣喜。
「要的。」他堅定的點點頭,看著她暈紅了臉,眼睛亮晶晶的臉龐閃著麗的光采。
他心中猛然一怦,似乎從這一瞬間開始,他瞭解了男女之情,於是緊緊盯著她的臉頰,再也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了。
這個承諾在他十五歲的那一年,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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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淋瀝漸瀝的打在芭蕉葉上,像是一首雨的旋律,雖然單調但卻異常的動聽。
以前,他們可以手拉著手,坐在廊下聽一個下午的雨聲,怎麼樣都不會覺得厭倦。
可是……
眼淚從常相思的眼眶流了出來,沿著太陽穴旁滑入了她的耳朵,冰涼涼的。
「相思。」上官殿抱著她,她的頭軟軟的歪在一旁,像個毫無生氣的布娃娃,「跟我說話!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
如果再晚一點,他就要失去她了。
「都是我的錯!該死的是我,不是你!」他緊緊的抱著她軟綿綿的身體,痛苦的喊,「相思!請你跟我說話!」
是他,常歡才會摔落那個鞦韆架。
常護衛長才會一時激憤失去了理智,錯手傷了他被護主心切的護衛當場擊斃了。
事情發生之後,她只是不斷的流淚,卻連一句話都不肯跟他說,然後在屋子裡悄悄的上吊了。
若不是發現的早……喔,天哪,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諷刺的是,來診視的大夫說她腹中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但常家的兩條人命毀在他手裡了。
他自責、痛苦,絕望的感覺到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已經在心靈上離開他了。
「王爺。」婢女捧著一碗藥道:「藥煎好了。」
「我來。」他讓常相思倚在他懷裡,一手接過藥碗湊到她唇邊去,但她不肯張口,任憑藥汁沿著她的嘴角、下巴流下,將她的衣襟染成褐色的。
「相思,請你喝藥,你恨我、怪我,我都認了,請你別處罰你自己,也別漠視那個新生命。」
新生命?常相思一笑,眼睛空洞、神情迷濛。這是最諷刺的一件事了,她不想活了有一個新生命在她體內生長著。
而給她新生命的這個人,卻毀了她舊有生命中的一切。
「我想死。」她轉動眼珠,深深的凝視著他。
上官殿將額與她相抵,一手輕擁著她,痛苦萬分的輕喊,「相思,我們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她的眼淚落到藥碗,泛起了一滴又一滴的漣漪。
她懷裡藏著一把尖刀,原本她是要拿來自我了斷的,可是她腦袋糊塗了、不能思考了,她忘了自己早已經給自己準備好該走的路了。
在葬完爹爹和歡歡之後,她一個人回到屋子裡,糊里糊塗的寫了幾個字,拖過凳子就吊在樑上了。
此刻,那把被她的體溫熨得微熱的尖刀,就藏在她的懷裡,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如今,他問她:他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