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家庭式咖啡屋的大門被毫無預警的推開,門樑上懸掛的鈴鐺發出「叮鈴」 一聲脆響。一雙紅雨靴在玄關的草墊上輕輕跺了跺,已經收攏的亮銀色雨傘順手插進門口的傘架,米色風衣上沾了不少雨水,抖了兩下之後便在花盆旁邊的衣架上掛起晾乾。一切都熟悉的彷彿在自己家裡一樣,除了……
「彭!」 一條毛巾劈頭蓋臉的飛了過來,不偏不斜蓋在她頭上。
「夢晨,你每次都這樣……」葉雨抱怨出聲。
「快點兒擦乾!你要是在我這兒生了病我可沒法向葉媽媽交代。」完全命令式的口吻,一杯飄著奶香的雪椰已經端上了檯面。
葉雨認命的抹了把臉,然後用毛巾裹住濕漉漉的頭髮。 「謝啦。」她端起白瓷杯飲了一口。 「好燙!」
「就是要你趁熱喝!」余夢晨眼睛一瞪,兩隻手卻在台下忙不迭的擦拭一套新進的白瓷描金盃具。
「瞧你說的,好像我多愛生病似的。」
「是誰上個月冒雨從圖書館跑回家,結果高燒三十九度一星期不退的?」
「那是意外……」
「要不要提醒你畢業旅行那次是誰去海邊吹風回來就咳嗽噴嚏不斷的?」
「那是我不小心……」
「所以你現在給我小心一點兒。別忘了你搬出來住是誰在葉媽媽面前打的包票。我耶!你同窗六年,相識九年零八個月的我耶!吶,換條毛巾。」 一條乾燥的毛巾遞了過去,換下了已經濕透的那條。 「你那頭頭髮是天生用來吸水的嗎?毛巾都濕成這樣了怎麼還不見干?你瞧瞧如今大街上哪個人不做離子燙?就你還頂著那麼長的一頭卷毛當寶貝。」
「這也是個人特色嘛。」葉雨笑笑,可笑容背後卻隱藏了太多的心事……不剪頭髮,也不把頭髮拉直,保有她始終如一的模樣……她不要改變,不能改變……只有這樣,當他回來的時候……
「你又在想他了,是不是?」
她沒有回答,僅僅避開了好友的視線,一口接一口的喝下那杯濃濃的雪椰。
「小葉,都已經四年了。你還……」
「我知道。現在我可是一名新出社會的職業女性哦!倒是你,當初真嚇了我一大跳呢。」不著痕跡的轉移了話題,葉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跟好友打趣道: 「最近生意怎麼樣?有沒有受天氣影響?今天好像沒什麼客人哦。」
「誰說沒客人?」余夢晨把帳單朝前一拍,另一隻手掌心向上伸到葉雨面前。 「一杯雪椰五十,兩條毛巾使用費各五塊,總共六十大洋。給錢吧!」
「服了你了。連好朋友都坑……」
「親兄弟,明算帳。何況好朋友?當然要算得清清楚楚。」接過葉雨手上的鈔票,余夢晨用指頭一彈,熟練的放入收銀機內。
葉雨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叉看了看自己的手錶。
「怎麼?才坐這麼一會兒就急著要走?你不是已經下班了麼?」夢晨注意到她的小動作。
「是下班了沒錯,可今晚八點有個藝術界的酒會,我被派去做採訪。」
「那還早嘛,現在才五點多。」
「我要回家換衣服呀,總不能穿這個樣子去吧?好歹也是個酒會。」葉雨指了指自己一身樸素的工作套裝。
「那我就不留你了。這個你拿去。」余夢晨塞了一包什麼東西在葉雨手裡。
「這是……」
「哥倫比亞咖啡豆,我剛進的貨,質量很不錯哦。」
「夢晨……」
「放心啦,這個不要錢,友情贈送。別做出那種感動的要哭的臉給我好不好?回去換你的衣服吧,大記者。記得以後再來品嚐我獨創的咖啡哦!你不喝過我可是不敢端出來賣的。」
「嗯。」葉雨點頭應著,暖暖的感覺溢滿胸口。
又是「叮鈴」 一聲脆響。紅雨靴踏著積水,逐漸消失在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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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雨住的地方是一間位於市中心一棟六層私人住宅的公寓式小套房。因為在頂樓(沒有電梯),所以租金格外便宜。十坪的使用面積實在不能用寬敞來形容,但對她一個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電話在她推門進屋的時候突然響起,嚇了她一跳。
要是能預知電話什麼時候響該多好……呵,怎麼可能?她迷迷糊糊的想著,抓起話筒的同時也扒掉了腳上禁錮她一個下午的高跟雨靴。兩道紅色的拋物線飛向牆角鞋架的位置。 「喂?」
「怎麼沒開手機?」 一個沈穩的男聲傳來,似乎鬆了口氣的樣於。
「徐主編,是你啊。」葉雨從皮包裡掏出手機插在充電器上。 「我手機沒電了。有事嗎?」
「哦,也沒什麼事,晚上的酒會有不少大人物出席,你要多留意。」
「這個我知道。」葉雨簡短的回答。自從進了雲帆藝術編輯部,這個叫徐賦的主編似乎一直特別關注她的表現。也許因為她是新人菜鳥,所以還不放心她一個人跑新聞吧。不過沒關係,這並不妨礙她;進入新聞界的初衷……
「葉雨?你在聽嗎?」
「我在聽。還有事嗎?」
「有機會多拍些特寫,如果拍得好,下一期週刊我會考慮採用。」
「是,謝謝主編。」
「我明天下午才回編輯部,寫好的新聞稿就直接放到我桌上。」
「好的……」
「還有……」
「是……好的……我知道了……嗯……我會的……再見。」好不容易結束了冗長的通話,如同打完一場看不見敵人的戰鬥。葉雨整個人倒進沙發裡。倒下去才想起來風衣還穿在身上。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疲倦的感覺在身體裡蔓延,直滲透到指尖的神經末梢。跑新聞,實在不是個輕鬆的差事……除卻日夜顛倒、三餐不定……和上級間小心翼翼的應對……同行間的競爭和勾心鬥角……這些都不是她善於應付的。工作不過半年的光景,她已經這麼累了。她……還能繼續下去嗎?她做得到嗎?
站起身,她默默走向沙發對面的那堵牆。牆上除了一道天藍色的布簾外什麼也沒有,乍看之下就像是小了一號的窗子。微微顫抖的手緊緊捉住布簾的一角。
「刷——」
溫暖的色彩燃亮了她蒼白的臉。
走近,讓自己的身體緊緊貼合著有些粗糙的畫布,葉雨閉起眼睛,及時攔下兩滴差點兒溜出眼眶的淚水。
杜巍……你一定要給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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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五十五分。
麗都飯店十樓宴會廳。
葉雨把邀請函出示給門口的接待員時,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撇了下嘴。儘管如此,他還是很客氣的為她把門打開。
「請進,雲帆藝術的記者小姐。」他似乎特別強調了「記者」二字。可想而知,今晚出席酒會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以她一個小記者的身份,的確是相形見絀了些。不過用不著理會那輕蔑的眼神。葉雨對自己說。除非先看不起自己,否則它根本傷不到你分毫。
稍稍整理了一下裁剪合身的灰色小禮服,握緊手袋和裡面的小相機,葉雨抬頭挺胸的走進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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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熟面孔。
不但諸多畫壇精英聚集一堂,甚至還有市政廳的官員,以及本市幾大家族的代表人物……葉雨充分運用著作為一個記者該有的知識和辨識力,目光逐一掃過每個人的臉。觀察的同時,她也在尋找。尋找什麼呢?一張根本不可能出現的面孔?一個多次在夢中穿梭的影子?一個踩在破碎邊緣的希望?
可能嗎?也許,她該聽夢晨一次,已經四年了……
肩膀突的被拍了一下,她連忙轉身,看到一張讓人驚訝的臉孔。 「文可?」
她不是應該在日本留學嗎?為什麼出現在這裡?葉雨相信自己不曾漏掉任何一條關於這名畫壇寵兒的新聞。高中畢業後進入東方美術學院,就讀一年後留學日本,並在去年年初辦了第一個個人畫展,頗受日本畫壇好評……日本……日本……一個聽在耳裡痛在心裡的名詞……如果可以,她多希望一輩子都不要聽過這個地方……她更希望地球上根本沒有這個地方……
「喂,你沒事吧?」文可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沒,沒事。」
「沒事就好。我覺得你好面熟……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面?」文可上下打量著葉雨,微皺著眉,一副認真在記憶裡挖掘的樣子。
「我們……」葉雨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沒錯,她們見過,但那已經是高中時代的事情了,何況她們不曾正式交談過,唯一的交集大概只有在茶室裡的那一個照面。這樣子,算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