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是怎麼了?
呆呆站在聶府花園一隅,伍自行腦中亂成一團,猶如一堆沒有頭緒的亂線,纏纏繞繞,令人無從解起。
多奇怪的聶家人!
他只不過是一名小小的帳房先生,而且來歷不明,平日還沉默寡言,從不與旁人主動搭話,陰沉的性子該讓人敬而遠之才對。可為什麼?為什麼聶府中不論主僕,人人對他禮遇有加?
眾人見了他都是笑著同他打招呼,對他陰沉的性子毫不在意、對他的冷淡疏離從不怪罪,甚至細心地照料著他的飲食起居……待他猶如一家人!
為什麼?因為聶府布莊尚用得著他?因為他還有利用價值?
起初,他的確是這樣以為的。因為,「她」的下場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人與人之間,不過是一場互相利用的交易而已!
可如今,他遲疑了、迷惑了,心裡雖極力抗拒,可還是漸漸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們,是真心待他的!
可,為什麼他們可以毫無條件地對人誠心以待?真的有這種人存在嗎?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冷血世界?
若有,為什麼「她」卻從沒遇到過?
「她」咬牙吞血地努力了多年,日夜不歇地賣命了多年,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希望別人能認同「她」的存在並不是一個可笑的錯誤!希望他們可以接納「她」、真心待「她」!
可,「她」得到了什麼呀?
「她」的努力換來的,卻是一把無情的熊熊大火!
「她」……好恨!
一把怒火一直燃在他的心肺之間,日日夜夜,從沒熄滅過,它總時時刻刻用熾痛提醒著他——狡兔死,走狗烹!
或許,昨夜的惡夢是「她」在好心點醒他,不要再迷惑於這看似真誠的親情中,該是他離開這日夜困擾他思緒的聶府的時候了。
「伍先生?」突地,一陣柔柔軟語驅走了他紛亂的思緒,如清泉,悄悄浸潤了他那緊繃如弦的荒漠心田。
他深吐氣息,調整情緒,臉龐重新覆上溫和的笑意後,慢慢轉身,迎上身後的年輕女子。
第二章
揚起溫和的笑,伍自行舉手一揖,「對不住,自行一時失神,還請阿濤姑娘勿見怪。」
「怎會呢?」年輕女子搖搖頭。
「阿濤姑娘有事?」細瞄一眼一臉困惑的女子,他心裡已知是什麼困擾了她。
「沒……沒什麼事。」她端莊清秀的圓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容,「只是瞧先生在此站立了許久,怕先生跟我一樣,也……也迷了路,才過來問一聲的。」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頭,輕頓一下,又輕聲問:「沒打擾到先生吧?」
「沒有。」就知這阿濤姑娘又迷了路。
伍自行微微一笑。同聶府其它人一樣,打從第一次見面,他便由衷地喜歡上了這位平實沉靜的聶府大少奶奶。
兩年前,二十有七的聶府大公子聶修煒舉行盛大婚宴,熱鬧隆重地迎娶了一位不知出身何門的妻子,這事在京城成了一則小小傳奇,因為新娘子在拜堂前一刻,竟以死威脅不嫁!
拒婚事件在京城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京城聶府的大少奶奶耶!別人搶破頭的寶座,竟然有人毫不希罕?!
而這拒婚事件的主角,便是此刻站在他身前,容貌普通的平凡女子—阿濤姑娘!
她雖少言內向,卻固執非常。不成親便是不成親,即使早已入主聶府主樓、早與聶修煒圓房,幾年來,卻從不准府中人稱她為少夫人,也從不干涉府中事務,只是如以前一般,以「阿濤姑娘」的身份留居聶府,照樣當她的差。
個中緣由,除了兩位當事人,沒幾個人知道。
但即便如此,阿濤待人親切,從不因身份不同而以勢壓人,府中人都是由衷的喜歡她,從心底尊她為少夫人。
從第一次見面起,他便毫無理由地喜歡上了阿濤。
她受盡千般寵愛,與「她」的命運是那麼天差地別,若「她」能有阿濤的一丁點幸運,又豈會死得那麼不甘心!
瞅著眼前笑得幸福的女子,伍自行暗暗歎息。
「啊!」阿濤又是羞澀一笑,「伍先生在賞花嗎?這玉蘭開得的確好!我一直想請雕玉師傅將這花樹整個雕下,可修煒一直不允,說什麼雕玉師傅們正事尚且忙不過來,怎會有閒暇替我雕刻?哼,既然師傅沒空,那我自己雕總成了吧?可他還是不准,騙我說沒有可用的玉石,真讓人氣惱!」
她重重哼一聲,卻又猛地瞪大了杏眸,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在抱怨,不由得摸摸頭,不好意思地一笑。
「啊!我剛才說了什麼?讓伍先生見笑了。」她圓圓的臉龐上,抹上了一層紅霞。
「哪裡!伍某十分榮幸,阿濤姑娘今日話不少呢!」伍自行輕輕一笑,始終無法如對其他人一般,對她冷淡以待。
他探頭在偌大的花園中巡視一番,又笑問:「今日怎不見大公子?」
不論阿濤姑娘身在何方,身後一定會有大公子在啊!
「不提他!」阿濤頭一扭,又重重一哼,一副很是氣憤的樣子。
「今日我才不要見他!在學會雕花之前,請他不要煩我,可他上午答應,下午偏故意跑去逗我,害我一直不能專心。哼,不理他了!」
阿濤埋頭抱怨了一刻,側首瞅一眼望著自己怔怔發呆的年輕男子,抿唇低語:「伍先生,你有心事對不對?」
「啊?沒……沒有。」驚詫於阿濤不同於旁人的敏銳觀察力,伍自行不自然地一笑,匆匆帶過這個話題,故作輕鬆地笑問:「阿濤姑娘進府不少年了吧?」
「嗯。」她低頭細算了一刻,瞇眸微惱,「十年了嗎?應該沒那麼久吧!」
她也不太肯定,一直醉心於雕玉,她從沒想過自己已入府多久了。
「十年?」伍自行一歎,「阿濤姑娘當初為何進府呢?」
「雕玉。」她答得簡單明瞭。
「為學雕玉之技?」在這嚴格禁錮女子才智的時代中,她竟然……
「是啊!我家裡窮,弟妹又多。進府當丫鬟,一來,可減輕爹娘負擔;二來,也為了自己的興趣。」這些話,她還是第一次對外人提起呢!
「你喜歡雕玉?」身為女子,可以為自己的喜好而努力爭取嗎?
「我愛雕玉。」阿濤肯定地點頭更正,「爹常說,喜歡便要去爭取,所以我來到這裡。」因為聶府有全中原最好的玉雕精品,以及最出色的雕玉師傅。
伍自行一時啞口無言。
她真的可以為了自己的愛好而活!但「她」呢?「她」的存在,只為了謀利,利到了手,也是「她」任務完成之時,更是「她」被毀之時!
同樣身為女兒身,竟有如此的雲泥之別!
恨哪……
「伍先生?」試探地輕喚一聲,阿濤心中有著深深的同情。
伍先生一定吃過不少的苦!
「啊!自行又閃神了!阿濤姑娘請勿見怪。」歉疚地躬身勉強一笑,伍自行強振精神,「府中人都對阿濤姑娘很好,大公子對姑娘的寵愛就更不用提了。自行十分羨慕呢!」
「他們也對你好啊!」靜靜望著那似含有無限悲苦的幽瞳,阿濤柔聲道:「大家也真心對你,因為咱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如遭雷殛,他猛地一悸,無意識地重複:「一家人……」
「是啊!因為……」她話還沒說完,便被遠處傳至的叫喚打斷——
「阿濤!」
高大英挺的男子如一陣旋風般,從兩人身後猛刮過來。
他不復以往的沉穩,斯文俊朗的臉上掛滿焦急,「你怎麼又獨自跑出來?迷了路怎麼辦?」
他這個小妻子,若說缺點,最驚人的一項便是:迷路!
她天生便是一個小路癡,就算已入府十年,還是常常圍著一個地方繞啊繞的,找不到自己要走的路。
「大公子。」伍自行朝來人躬身行禮。
「啊!伍先生也在呀!」他這才看到妻子身旁的伍自行,朝他點頭行禮,展眉一笑,「多謝先生幫我攔住了阿濤,否則她不知道又要繞到哪裡去了。」
聶修煒快步奔到妻子身前,伸手要擁她入懷,卻被阿濤向後一閃,躲到了伍自行身後。
「阿濤!」
「不理你!」阿濤伸手輕輕拽住伍自行衣袖,繃起了圓臉。
衝著沉下臉的聶修煒尷尬一笑,伍自行手足無措。
他並不想介入別人的家務事啊!
「阿濤……」輕歎一聲,聶修煒笑得無力,「不要使性子好不好?你看伍先生多為難!」
對於一個慣於與人保持距離的人來講,被別人一下子靠近,是絕不會樂意的!
聶修煒抱歉一笑,「伍先生,讓你見笑了。」
「伍先生才不會笑我!」話雖如此,依舊繃著圓臉的阿濤,還是慢慢移出了伍自行身後,與他齊肩而立,手卻依舊握著他衣袖不放。
「阿濤……男女授受不親,是不是?過來我這裡,好嗎?」雙臂揚開,他靜等妻子投進懷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