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草想應「是」的,她想的,卻無法發出聲音。如……如果金霖是方菲的孩子……那麼……他就是她如今在這世上唯一僅剩的親人了……唯一的了……
「方草……」
「我會做的!我會做的!我不想死!我不想像其它人一樣的死掉!妳沒經歷過自己的皮肉被劃開的痛,妳不知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流出來有多可怕,妳沒看過一個人血被吸乾是什麼枯竭模樣,妳不知道那有多恐怖!妳什麼都不知道!」方草尖聲大叫,不只在對米素馨咆哮,也在對自己的心軟警告。
「方草,不管妳心裡在打什麼主意,我都不會讓妳達成。妳知道乃涼武功高強;還有程風,別看他斯斯文文的一副南方書生樣,他可也極有能耐。他們分別受方菲與我夫婿所托,立誓要照顧我們母子,妳不會有機會得逞的。」
「那我就挾持妳,要挾他們把金霖交給我!」方草眼裡閃著惡意。反正她一直是討厭米素馨的,恨不得她消失。
「那妳就試試吧。」米素馨歎了口氣。「我知道妳討厭我。可我也不喜歡妳呀,但卻又不得不把妳帶在身邊。相信我,我也是非常無奈的。」
方草冷笑。「妳想要監視我,因為妳不要我有機會接近金霖,更不要我接近嚴峻,對不對?」
米素馨向天空丟去一抹無奈的白眼,又歎了一道長長的氣,才對方草說道:
「不是。」
「不是?」完全不信。
「我把妳帶在身邊,是因為我答應方菲,我會照顧她的家人。只要是她的家人,我都會盡全力保護他、照顧他、不讓他遭受恐懼迫害。」這個允諾真是沉重哪……「所以,方草,不管我喜不喜歡妳,我都會照顧妳。」唉!她這個人畢生的弱點就是太重義氣了。要反省,要反省啊。
方草愣住,震驚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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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二十五歲,可行動卻比個五十二歲的老嫗更佝淒蹣跚。沐浴完後,沒那個富貴命可以馬上爬上炕呼呼大睡,只能一步一頓一哀的往書房挪去。
白天在烏家牧場忙勞力,晚上還不得歇息,為了馬匹的調度而夜不成眠。對於高昌國所需要的馬匹,烏家已然沒有能力提供,所以烏家上下最先振作起來的烏夫人這幾天找她商量這件事,希望可以透過她的力量去幫忙調度馬匹。烏家願意把這次獲利的七成分給她,只希望烏家度過這次難關,不致使烏家的信譽破產。在商場就是這樣--沒有錢,可以再賺回來;但若是信譽受損的話,那是什麼都挽不回來的了。
米素馨同意幫這個忙,當然同意幫這個忙,因為這筆獲利可觀得讓人難以想像。烏家有三成利潤便可保住基業,以備日後東山再起,那七成將是多巨大的營收呀!
雖然錢財擺在眼前等她賺,不過她不敢打包票的保證一定會調到所有烏家需要的馬匹。畢竟當初大部份的良駒都被烏家高價搶走了,然後--五成以上病死、一成發病中、剩下三成目前看似無事,但已不能出貨,高昌不會接受的。想要再調到品質相同上等的馬匹並不容易,何況還是那麼龐大的數量。
所以她每晚回到家中都要撥撥算算,拿著卷子、咬著毛筆,撓首苦思調度問題。她手邊的良駒有三千匹,峻少那時買的所有馬匹裡,大概有四千匹健馬符合高昌人對品質要求的最低標準。那……還有三千匹,該怎麼「生」出來呢?
頭痛啊頭痛……她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之後,開始哎哎叫不已……噢天!何只是頭痛?她全身沒一處不痛啊……
「素馨。」敞開的窗外,傳來一聲輕喚。
突如其來的聲音在寂靜無聲的夜裡驀然發出,任誰聽了都會嚇得三魂七魄全部各自飛散,拿招魂幡也招不回來。可米素馨沒有被驚嚇半分,不是她的膽子比別人大,只因這聲音太過日思夜念,已讓她分不清這聲音是來自自個兒的想像或是真實……她只能怔怔看向窗口。如果那邊無人,就是思念;有人,則是真實。而,她無法相信嚴峻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真真正正的出現,而不是先前的想念、不是夢裡的看見。
快半個月不見了,雖然他偶爾會派人傳來最新訊息,兩人之間的通訊算是頻繁的了,也都知道彼此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沒有任何災恙。可是,她還是會想他,雖然同時很怕見到他。
想他,是一種戒不掉的習慣;曾在九前年停止,卻在九年後的現在又接續。怕見到他,則是為著先前他似是戲言又似是認真的打賭,他說,如果他能把隴州牧戶的馬羊都給順利趕到六盤山,那就請她嫁他。
請她嫁他!
噢!就是這一句,把她執意平靜的心再度擊得潰不成樣,害得她這輩子第一次感到狼狽,既想他想得要命,卻又怕見到他;好想深深瞧著他,又好想重重搥他一頓。
這個男人快把她攪瘋了,只消輕輕說一句比風還輕淡的「請嫁給我」就能把她徹底攪瘋。如果世上有因果這回事,那她前輩子一定欠他很多很多。
幸好世上只有一個嚴峻,幸好……
「妳在想什麼?」嚴峻站在窗外,聲音低低輕輕的。
他身上有長途奔波所沾染上的塵土,綰著的長髮四散,臉上冒著鬍髭,把他的俊美妝點出狂意,讓向來平穩無波的他,此刻看起來好狂野……好讓人心跳失序。
「我在想,我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男人,卻沒有太好的感情運。」隔著一扇窗,外頭的明月、裡邊的燭火,將兩人照映得半是分明、半是隱蔽。她該問他瘟疫的情況如何的,也該跟他說烏家目前的災勢,更該立時告訴他做成高昌這筆大生意的好消息,嚴家就要比以前更加發達了……
可不知怎地,她卻發自心裡說著與這些事都無關的話,反而真正緊急的正事都忘了該如何組合成字句好說出口。
她願意敞開心與他談這個了……嚴峻心中一動,平靜的聲音裡有難以克制的微顫,「告訴我,他……對妳好嗎?」此時此刻,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問延年嗎?」她笑,臉上有一種懷念的傷感。「他很好,很好的。這輩子也只有他會對我說這樣的話了。他說:妳用十六年的時間去愛上一個男人,那就讓我用十六年的時間等妳忘掉他,然後,我們白頭偕老吧。我同意了,我心動了,不教他等十六年,我決定與他成為真正的夫妻,希望今生的感情就此著落。」唉……她既甜蜜又酸楚的歎著。「剛開始,我是為了方菲的懇求而嫁給延年的,但那只是障眼法,並非真正當他妻子。但後來,方菲過世,她希望我能真正愛上延年,因為她說,我與延年有夫妻緣,如果我愛上他,那麼我們就能白頭偕老……可是……」他們在方菲過世三年後才滋生出情分,才真正成為夫妻,當她決定把嚴峻從心底深處徹底拔去,全心全意去愛金延年時,金延年卻得病不起,病故了。
「他撐不下去那天,還不斷的對我說抱歉。其實……應該是我對他說抱歉才是……」因為她來不及愛上他,沒有好好照顧好他。方菲懂卜筮,說她與生俱有強勁的生命力,那是一種希望的力量,如果她愛上金延年,那她就可能改變他本來命壽薄弱的格局……
「妳沒愛上他嗎?」嚴峻只抓住這一點往心底放。其它的……他想瞭解,卻無意記住,不管是她亡夫對她的好,抑或是她對亡夫的喜歡,他都不想記住。
「我很喜歡、很喜歡他。」她看著他,一點也不隱藏對金延年的懷念。「他讓我重建信心,相信自己值得被愛,讓我相信我的愛,很珍貴,有人渴求得到,想珍而重之的往心裡頭放。」
「但妳沒愛上他吧?」他聲音很輕,不自覺地握緊拳頭,胸口有著難以排解的抑鬱在冒湧。他無意的傷害,卻造就了素馨對另一個男人深深的感激。
「我對他有很深很深的喜歡,喜歡到曾經深深渴求能夠生下他的孩子……當然,我也有他的孩子了。」她別開臉,不願他探索到她眼中突然帶了點心虛的閃爍。
嚴峻不是沒發現她在每次談到孩子時都會產生的不自在。他們太熟,熟到即使分開九年不見,仍然還是抓得住一些表情上細微的變化,就算被極力掩飾也無濟於事。不過這並不是他們談話的重點,也就不追究了。再者,素馨也不會希望他追究,他不為難她。
「他……修補了我……曾帶給妳的傷害嗎?」談話的重點,仍是在兩人之間。
她深吸口氣,再度看向他,輕輕說著:「時間、方菲的安慰、延年的情意、再是養育霖兒帶給我的滿足,這種種都能修補那些曾經讓我覺得被傷害的過往,逐漸釋懷年少時的埋怨與遺憾,逐漸覺得那些年少時求之而不可得的事物,想來沒得到過也……無妨;會告訴自己就是因為那條路沒走成,於是才能來到揚州,於是才能遇到這麼多人、這麼多事、有這麼多的得到。這樣很好,很好的。」說到最後,笑了。這人生哪,怎麼說呢?一條路沒走通,總還有另一條路出現,很多事可以感到遺憾,但其實無須執著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