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老人一「笑」。
端木谷得聽到笑聲,才能辨識出原來他在笑。「看」他這樣笑,端木谷竟然覺得不自在了。
天機老人將自己的臉湊上端木谷臉頰旁邊,對著素顏笑道:「素顏丫頭,你說師父換上這張臉,好看不好看?」
「好看。」素顏點頭,笑得燦爛。
端木谷壓下心中的不適,說道:「你是名重江湖的前輩,要晚輩這張皮相,做什麼用呢?」
天機老人摸著他的臉。「若你還記得剛剛看到我這張臉的反應,就該知道我為什麼要你這張臉了。」說著,指尖還在他臉上滑動。
端木谷再也忍不下,朝他手上一咬。「瘋子。」
天機老人疼得縮手,素顏趕緊湊上前。「師父,您不要緊吧?」
端木谷抬高下巴,對著他們師徒倆。「天機老人,你枉為前輩,這種『要臉』的做法,未免也太『不要臉』了吧。」
天機老人冷冷地看著他。「我谷外的石碑不是寫得很清楚嗎?進了這谷,就是『有頭無顏』了。」
「是啊。」素顏接著說:「我怕你不識字,不還念了一遍給你聽嘛。你以為我為什麼不讓那個什麼『覺天門』的人進谷,那是因為他們的臉太醜了,師父和我都不想要的。」
端木谷瞠目看著她,心神一凜,想起方纔她同他說過——進來之後,怎麼知道不會生不如死,這下他不用再想,已經知道答案了。
端木谷知道他們的打算之後,反而興起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念頭。
他一笑。「我向來以為只有女子會因為容貌招惹災禍,現在才知道原來男人也不該長得太好看的。既然當初入谷時,我已說過我是來拜訪的,那麼入境隨俗,客隨主便,你們要如何也就隨你們了。選好良辰吉日,備好三牲五禮後,麻煩再通知我一聲。」
語畢,他閉上眼眸,隨意往旁邊躺去。
天機老人哈哈笑道:「素顏丫頭,現在連我都有些捨不得殺他了。」
素顏看著端木谷,拈勾出倩笑。她師父「嚇」過許多人,但從來沒人像他這樣安之若素的。就她看,這男人是個人物。
※ ※ ※
端木谷當真睡了一覺,一覺醒來之後,他睜眼對著窗外,一輪孤月在天,寥落星光淒冷。
油然生起龍困淺灘之慨,他驀地沈沈一歎。
門恰巧戛然打開,進來的正是素顏。不論何時,她都是盈盈巧笑。
見她入內,端木谷馬上緊抿嘴唇,目光卻不由得瞟向她手上拿的一條皮圈,端木谷細看,那與拴在狗脖子上的項圈有幾分相似。
素顏開口解釋道:「這是特製的皮圈,一般人是拉扯不斷、割裂不開的。」
他掀眉一問:「你拿這做什麼?」
素顏目露無辜。「你可別一臉兇惡,誤解了我一番好意。你是英雄,可以不吃不喝;不過到底英雄也是人嘛,總不成不拉不撒吧。手腳被綁,你要做什麼都不『方便』,不如我圈住你脖子,帶你去『方便』,這樣既不怕你跑了,也不怕你不能『方便』。」
端木谷深吸一口氣,然後說道:「端木谷可以任人宰割,但不能隨人羞辱。姑娘若不能克制自己的言詞,端木谷只好無禮了。」
他這輩子從沒動念要對任何姑娘動粗,只有這個叫素顏的姑娘,真的惹火他了,而且是徹底地惹火他。
感受到他的怒意,素顏身子微微向後傾。「你這人都被關了,還這麼驕傲啊?」
端木谷鐵青著臉。「我已經被關了,還不能自尊驕傲,那當真不如死去。」
素顏噗哧一笑。「你真是有趣的人。」她又湊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順著他的鼻樑摸下。
端木谷原要開罵,可是對上素顏的眼神時,他的神情卻不由得軟化。
素顏的目光中,並不是輕謾狎玩,而是一片的虔誠,彷彿她是在對著神像膜拜。她輕聲說道:「這張臉真是好看啊,連師父也說很少見到這樣有個性的臉。」
他的五官剛毅分明,猶如刀刻而出,立體明朗,她的眼神開始變得迷濛,直到手指順到他緊閉的雙唇時,神思才倏地回轉,將手指縮回。
端木谷正色。「下次你師父說要殺掉我的時候,你千萬不要阻止。要是我活著,絕對不會放過你。」
素顏「嘖」了兩聲。「好凶哪你。」她褪下鞋襪,同他一併坐在大竹床上。
「你又想做什麼了?」端木谷充滿警戒。
「跟你談個交易。」素顏從懷裡拿出一隻信函。
端木谷認出那是仲孫子交付的密函,臉色愀變。「你偷我東西。」
「什麼偷啊?好難聽喔!」素顏委屈地搖頭。「我這是幫你保管,你懂不懂啊?你跟我說說,這封信是哪來的、做什麼用,我就還你了嘛。」
「你問這做什麼?」端木谷臉上還是很緊繃。
素顏看著他,輕輕一歎,軟道:「無聊嘛!」
端木谷挑眉,斜眸看她。
素顏幽幽地笑。「谷內的日子,每天都是一樣的冷清無聊。每每都要隔了好久,才碰得到人,這日子的悶苦,你怎麼能明白呢。」
端木谷正眼看她。她雖是古靈精怪,機巧百變,可是怎麼看她,最多不過是個小姑娘的模樣。
這樣的年歲,不適合隱沒深山,這樣的青春,如何承受終老谷中。
端木谷斂回本來要奚落她的話,與她正眼相對。「明年春天,正逢四年一次,武林盟主改任的時候。這次各門各派摩拳擦掌,莫不覬覦至尊之位。除了九大門派之外,實力最強的當數『正義山莊』和『覺天門』。不過,『覺天門』行事素來詭秘,不少人擔憂他們若當上盟主,將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只是又抓不到任何證據,可以將其摒除於明春大會之外。這封密函,是『覺天門』『東風堂』堂主仲孫子交到我手上的證物。」
「什麼樣的證物?」素顏的興致,已經全被勾起。
「當時他來不及細說,就已經嚥下最後一口氣了。既是密函,我也不能打開,否則就難以取信他人。」端木谷坦白與她說道。「不過,照我猜想,應該是『覺天門』醜事惡行的證據。」
「『覺天門』……」素顏喃喃地重複著,雙腿已經蜷起。「我從沒聽師父說過這門派,那到底是怎樣的門派呢?」
「不知道。」端木谷很乾脆地回答。
柳素顏秀眉顰蹙。「怎麼會不知道呢?」
端木谷說道:「他們行事低調,財力雄厚,且竄起迅速。對外人來說,像是謎一般。而且他們的門主,更是引人注意,據說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女。」
「女的!?」素顏輕呼出聲,旋即掩了口。
「嗯。」端木谷依著一般的語調敘述。「聽聞她貌美動人,城府過人,能差使手下對其忠心不二。」
「這麼厲害嗎?」素顏有些不以為然地嘟嘴。「早知道,我就該留下那幾個人,好好地盤問盤問。」
端木谷好好地看著她。「江湖是非多,你聽過就算了,自己不要涉入。」
素顏逸出一抹笑。「你是在替我擔心嗎?」除了師父之外,從沒人會這樣擔心她,這種感覺對她而言,既陌生又奇妙。
端木谷收回目光。「你做的壞事應該不少,擔心報應也是應該的吧!」
他怎麼看她那張臉,都覺得不過是個孩子而已。雖然氣她,倒真難狠下心,見她自蹈死地。況且,他脾氣雖是鐵硬,卻是個很快就能冷靜下來的人。照他看,方纔她的戲弄,其實,也不真是惡意,不過就是出於百無聊賴而已。
「端木谷。」素顏輕聲喚他。「你這人挺不錯的,除了師父之外,你可是唯一叫我敬重的男人。」
端木谷看著她。「你自己也說了,除了你師父之外,你沒見過多少人。既是如此,你這恭維的話,並不值得令人開心吧。」
「您客氣了。」素顏扮出笑容,她忽然起身,走下床,四處探看著。
「你又想做什麼?」端木谷低問。
素顏回頭,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她內外看著,見四下並無其他人,一溜煙似地竄回端木谷身邊,壓低聲音。「端木谷,你若帶我出谷,我就將這密函還給你。」
端木谷奇道:「你為什麼要出谷?我看你和你師父感情甚好,你若離開,不怕他傷心難過嗎?」
「我又不是要離開一生一世。」素顏目光還盯著窗外。「我只是想要離開一個月嘛。我打從出生之後,就沒離開過這谷。師父雖然常跟我說他的見聞,可我從沒去外面闖過,就是無法真的瞭解。你讓我跟你出去一個月,往後我就會回谷內了。」
「帶你?」端木谷搖頭。
這小姑娘太精怪,他有預感,若是帶她出谷,將是一連串的災難危厄。
「不帶我出去,我就不把密函還你。」素顏拿著密函,在手上晃著。「要是不拿回這密函,你可對不起那個死掉的仲孫子;要是不揭開『覺天門』的惡行,你可對不起江湖上無辜受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