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月下看著自己碗裡逐漸堆積的菜餚,手裡捧著的碗越來越沉,幾乎就要捧不住了。
這、這個男人是在感動個啥勁呀?!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他眼角還蓄著閃閃淚光……難道是她話說得太直,傷害了他,所以那顆強忍著沒掉下來的淚,是悲而非喜?
「你……還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如果要以墨繪來形容,他會在自個兒的人畫像旁加上一朵又一朵綻萌的小花。
「不是因為我話太重,讓你覺得受傷?」她試采。她本來就是粗性子的人,沒有姑娘家的纖細心思,時常傷人而不自覺,這次怕也是她心直口快,使得斐知畫委屈了。
「話重?完全不會。」他笑。對他而言,那些話媲美甜言蜜語。
那你眼眶裡像星辰閃爍的東西是什麼?月下想問,卻又好像明白知道,毋需多問。
好奇怪,對爺爺而言,她配不上斐知畫,所以即使爺爺想招他為婿,也羞於啟齒,拉不下老臉叫斐知畫委屈娶她,也不敢以月家所有財產再附加上她為條件來讓斐知畫勉強要了她。他是爺爺的乖徒兒,應該跟她爺爺有相同的想法,所以她不懂他為何要對她百般討好——對已經快要將月家所有都置於囊中的他而言,她根本就毫無利用價值了嘛,今天就算他對她鄙視或是惡言相向,都不會影響爺爺要將月家一切都傳給他的事實,他又何必忍受她的壞脾氣?
還是他對任何一個女孩都是這樣,並不是單單只討好過她?
「斐知畫,我記得爺爺找過好幾個姑娘為你打算終身大事,我瞧過她們的畫像,每個都美,你怎麼沒挑一個為妻?」會突然這麼問,是她想起四、五年前看到爺爺書房裡十來卷的美人畫,全是用來讓斐知畫欽點的娘子人選,若他有心,應該早早就選了人、成了親,說不定早當爹了,不會還在她身上下功夫。
「我挑了,只是畫裡的姑娘年齡尚小,我還在等她。」等她長大、等她開竅、等她明白他的心意。
「喔——」她拉長尾音,不自覺瞇起美眸,「挑好羅?」
就只等著娶人進門?
「想瞧瞧她嗎?」他知道她誤會了,卻沒解釋,存心要她誤解。
月下立即排斥他的提議,「不用了,我一定瞧過那名姑娘。」那十來卷的畫像她都見過,任何一個姑娘都美,都配得上他,站在他身旁都非常相襯,她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未來的娘子生得怎般的天仙姿色。
「那是當然。每天照銅鏡不就見到了。」後頭那句是悄聲說的。
誤會吧,讓我瞧瞧你是否真對我無動於衷;也讓你好好看清自己的心意,我美麗的花兒,你恐怕會發現連你自己都還未曾察覺的感情……斐知畫彎唇笑了,深沉的心機就咬在眼底,藏得極好。
月下瞧著他在笑,心裡不是滋味,因為他現在這個笑容,是為了那個他挑選好的媳婦兒,與她無關,更該死的是,她覺得他的笑容真好看……她握緊竹筷,食慾盡失。
「咦?月下你怎麼在這裡?!」在曲府跑了好幾圈找人的曲練踏進西廂時愕然指著與斐知畫坐在飯桌扒飯的月下。「你不是從窗戶爬出去了?!」
「我要是爬出去了,現在做什麼在這裡吃早膳?」月下口氣很不好,眉頭沒放鬆半分,現在任何出現在她眼前的人事物都礙著她大姑娘的眼,曲練也不例外。
「是我們誤會了月下,她在捉弄我們罷了,她一直乖乖待在樓子裡沒走。」斐知畫替她說話。
「要你多嘴!」月下不領他的情。
「人在樓子裡就好,我趕快去跟主子說,否則主子要搜城了。月下,你要乖一些,別在這種時候還惹麻煩。」
這種時候指的正是《幽魂淫艷樂無窮》作者天香最終交出稿子的期限,通常在這段日子,天香情緒不好,曲無漪情緒更不好,她不會傻到在這種時候還去捋虎鬚。
「我知道啦。」她見過曲爺暴怒的模樣,也差點被他胡亂揮舞的銀鞭給打花一張俏臉……曲爺發起脾氣六親不認,她會很安分的。
「那就好。」曲練來去匆匆,人又像一陣風奔出去。
打擾的人走了,斐知畫繼續為她挾菜。
月下放下筷子,冷冷哼道:「我吃飽了,你慢用,我要去作畫了。」
氣都氣飽了——雖然她無從解釋氣從何來……
是因為覺得自己被他擺了一道?他對她好,真的只是她比他差,處處不及他,所以他同情她、可憐她,想藉著拯救她來彰示他的有容乃大?
還是氣他為什麼要瞞著她,不跟她說他早就有了婚約?有種被蒙在鼓裡的難堪。
或者是她回想起自己每回在他面前跳腳,喝令他不許喜歡她時,他心裡是否在冷笑著回她「我早有兩情相悅的姑娘了,憑你?!」……
他不是還老說喜歡她的嗎?都是戲耍她的?!
好氣!好氣!
混蛋!混蛋!
無恥!無恥!
斐知畫望著月下頹喪的背影,自然是心疼多一些。這丫頭,太被他保護,所以她自以為那是她應得的,理所當然享受一切。他不需要她回饋,但至少她必須明白——
「月下,你讓我等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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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不是太難受,因為她本來就討厭斐知畫。
雖然認識他好久,但是她一直很討厭他,他就像個突然冒出來爭寵的弟弟,讓長輩將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使她這個姊姊成為孤鳥,做任何事都拿來與他比較,偏偏比上比下比左比右都比不過他,日積月累之下,她對他積怨很深很深,三不五時欺負他一下才能均衡她心裡的不滿……
但是他年歲比她長,也不是親姊弟呀……
「可是畢竟還是將他當成一家人,所以聽到他瞞著沒讓我知道他有了婚聘,心裡才會一直記掛著這件事嗎?」月下只手撐頤,另只手在宣紙上來來回回畫著,漫不經心。「不過我也常常不聽他說話,更不曾關心他的生活,離開月家之後也鮮少回去,他想講也找不到機會吧?再不……就是他覺得同不同我說也沒差別,要娶妻的人是他,憑什麼問過我?」
有種……被排擠在外頭的挫折感。
雖然她老早就是被排擠的人,但頭一次在斐知畫身上嘗到這滋味,還是挺難受的……
「他挑中的是哪幅畫裡的姑娘?是尚書府的掌上明珠?她那幅求親圖是真的畫得挺美,而且她好像對繪梅也非常專精,感覺就和斐知畫是同一類的人……」月下說著說著也沉默了。
同一類人呀……
那是她一直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她好努力好努力也做不來。
「爺爺應該也很滿意那位尚書府的掌上明珠吧?不但門當戶對,又能讓月家更上層樓,實在是挑不出任何不滿。要是我,我肯定會挑她……不過畫歸畫,誰知道她本人是否也如畫般出塵貌美?很多人都將自個兒畫得很美,反正等上了花轎,要反悔也來不及——」
呃……她怎麼說起別人的壞話了?好像酸言酸語的……
「唉——」
唔?是誰,是誰在歎氣?
月下四下張望,卻發覺畫房裡只有她一個人在,碰碰自己的唇,不確定那聲歎息是出自於自己。
因為她沒有歎氣的理由才對呀!
可是為啥覺得畫筆好沉重,無法流暢地勾勒墨繪……
說到墨繪,月下怔忡瞧著面前那幅出自自己手裡,卻完全不專注的畫作,她怎麼會畫這個……
尺餘的宣紙上,畫著那一個雨夜,她身後拾釵的少年。
她目光一黯,突而有感,「等他娶了妻,大概也不會有心思再整夜尋我,爺爺和我吵架時也不會再替我說話……他有媳婦兒了呢,萬一媳婦兒醋勁大,不許他出頭,那……」
那她就真的在月家孤立無援了。一直以來都只有他願意花心思在她身上……她總是很討厭他這樣對她,可是現在想著即將失去這些,還是讓她免不了……沮喪。
「不許誰出頭?」斐知畫進到畫房,看見她一臉苦惱。
她的視線從紙上少年移到打開房門的他,彷彿越過了多少年的歲月,他從清澀的模樣抽高拉長,稚嫩的味道全數褪去,變得成熟穩重。
「你在畫什麼?」
他走近,她立即揉掉宣紙,不讓他看到她在畫他,她無法向他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畫下那一夜的他,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我隨手亂畫的!沒什麼好看。」她將廢紙揉在手中。
他也不逼她,該辦正事了。「來吧,我們先從你的畫作來看看有何處可以改進。」
「喔。」
他拿過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從第一張插圖翻開,那是一張男人與女人在廳裡調情,眉宇之間流轉著情慾,雖然衣著整齊,一人手裡執扇一人手裡挽絹,隱約可見女人的小指朝男人勾了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