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流落民間的失勢公主受盡欺凌,來自人們異樣的眼光,將她一再驅離、排斥,直逼到她再也退無可退,只能將自己遺棄在杳無人煙的深山峻嶺……
他不認為有人會是天生的冷面冷心,他相信一個人不論如何自私,也總有溫情一面;然而對於九公主這樣成長背景的人,他不知道除了冷漠絕情之外,她還能有什麼樣的感情?
剋死親娘,這不是她所願意;命格陰詭,也不是她能選擇;相反的,這一切同樣都是她的痛苦。然而,這樣一個承受一切不平命運的無辜之人,卻因此在一出生就背負著罪。
可悲的是,這樣的罪原在她一出生就已定讞,然而在世俗的眼光中,她的罪永遠也得不到救贖和原諒……
他不能指責世人所加諸於她身上的罪名,畢竟不同於平常人的人,遭到遺棄和放逐,就是存在於這個世俗之中的真理;他無法說什麼。他只能去憐憫那樣一個人的無辜和痛苦。
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具有大愛的善心人,但此刻,他心中竟有一種憐惜她的衝動。
他想彌補她所承受的一切不平和痛苦……
這個念頭一浮上,應君衡不禁笑了。
他當他自己是誰?救世主嗎?這麼偉大!人家也未必會領情。
不過,話雖這麼說,他依然很想為她承受一切的苦與悲。
他不是善心人,只不過是個有「私心」的人罷了……?
第四章
秋日午後,應君衡來到「泣蕪居」。一如往日,他未經通報,擅自翩然而人。
滿庭沖蕪在溫煦柔淡的日光下,彷彿沉睡了一般,斂去陰冷的顏色,隱隱散發著柔和恬靜的氣息。
應君衡一到庭中,就聽到一陣琴音;他往後院走去,不期然發現其中伴有一陣輕吟聲,伴隨著琴音流洩。
「蕭瑟秋兮悲燎栗,痛痛雁嗚兮木搖落。傷永日之寂寂,懷鬱結兮獨處廓……」
那輕吟的嗓音輕柔如風,但卻帶有一絲哀戚的意味;他不自覺停下腳步,聆聽對方吟唱些什麼。
吟聲極微極淡,所幸應君衡耳力敏銳超於常人,將輕吟的內容聽得一字不漏。
懷鬱結兮獨處廓……懷鬱結兮獨處廓……應君衡心中不斷盤縈著未了這一句,深思其中的意義。
她也會覺得自己孤單嗎?對於自己的悲涼孤景,她也會感到哀傷……
原來她還是有感覺的……
應君衡兀自思索著,簾內的吟聲驀然停止了;片刻後,又再次響起。
「原上草兮驚霜露,秋蟬寂寞兮獨悲曲。思坎虞兮矢意,殘餘暉兮泣衛蕪……」
又是一哀首歌。
應君衡靜靜地聆聽著,放輕腳步來到簾外迴廊上坐下,不願驚擾到簾內的鳴琴之人。
聽了一會兒,簾內的琴音鏗然忽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抖肝搜肺的劇烈咳嗽聲。
應君衡下意識地就要掀簾而入探視,但轉念一想,自覺此舉不妥,所以他終究什麼也沒有做。
等到市內嗽聲漸歇之後,他出聲問道:「你還好吧?」
猛然聽到這句問話,簾內的九公主不由得僵住,心驀哥然漏了一拍。
他來了?
九公主心中一驚,連忙問道:「你來多久了?」
可惡!她居然絲毫沒有發覺簾外有人。倘若他聽到了方纔她所吟唱的歌辭,這思及此,九公主不禁有些赧然。
「沒有多久,剛好聽到你在咳嗽。」出人意外的,應君衡竟是如此回答。
他猜測九公主倘若知道他聽到她的吟唱,必然會不好意思,所以他選擇隱瞞。
「你還好吧?」
九公主聽到應君衡的回答,這才放下心來,恢復向來的冷靜。
她對他關心的問候充耳不聞,逕自問道:「你又來做什麼?」語調十分冷漠。
聽到她又恢復淡漠的語氣,應君衡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不以為意。
「不做什麼,只是想念你,來探望你罷了。」他對自己的來意坦然不諱。
他的話語在九公主平靜的心湖中激起一陣波瀾。
他想念她?是嗎?真的有人會想念她嗎?她可不敢相信……
她立刻強迫自己漠視他的話,冷言地道:「我可不歡迎你的探望。」
「我也不敢期望你會歡迎我。」應君衡守禮地坐在簾外,望著重簾內的一抹倩影,神態真誠。「我只希望,可以坐在簾外和你說說話、聽你彈琴。」
九公主聞言,沉默了片刻。
「你有何居心,不妨直說。」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她不相信以應君衡堂堂一個小王爺,竟會為了見她面、和她談談,而特意來到這種荒野破屋。
所以她不得不懷疑,懷疑他另有居心。
「我會有何居心?」對於九公主的疑忌,應君衡微微一笑。「我說了,不過是想和你見面罷了。」
「這對你有何益處?」她冷冷地問。
想和她見面?笑話!長久以來,所有的人都對她避之惟恐不及,她怎會相信他特地來到這裡,只是為了見她一面?
不可能呀!
「人生的意義,不是只有『利益』二字」
「哼!」九公主冷笑了一下,很是不以為然。「你不是為了求我救你才來的嗎?」
對於應君衡的來意,她只能想到這個可能性。
應君衡靜默了許久,不答言。
就在九公主幾乎要以為他默認的時候,他才緩緩地開口: 「你沒必要這樣懷疑我,也懷疑你自己。」
她聞言一怔。「我懷疑自己什麼?」
「懷疑你自己不值得別人這樣在意、這樣關心。」他坦然說出心中的直覺。
雖然沒有當面見到九公主,他也可以自她抗拒的言語中,聽出她的妄自菲薄。
聽到這些話,她心裡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一種被看穿心事的心虛感。
他為什麼可以輕易看穿她的想法?只是湊巧吧……一定是湊巧!
九公主始而驚訝,繼而不以為然。
「那只是你自己這麼想罷了。」她淡淡的否認,語意冰冷。
「好,這只是我自己這麼想,那你就可以不用懷疑我居心叵側了;我保證我之所以來這裡,純粹只是為了見你,別無他意。」
她可以相信嗎?這樣一個身份高中的天之驕子,真的是為了見她而來?
九公主沉吟片刻,問道。「你不怕接近我,會招致不祥?」
她的證據平淡,沒有犯忌、也沒有諷刺。
「你不覺得,我已經夠不祥了嗎?」應君衡半開玩笑的說。「如果我怕這些怪力亂神的話,或許早已沒命。何況……我沒有怕你的理由。」最後這一句,他說得再認真不過。
「是嗎?那為何你此番來,一直待在簾外?」她坦白直率地問出心中的疑問。
和他上一次的「破簾直入」相較,他今天的舉止似乎有點不合他的作風。
「那我先問你,為什麼我這次來,你不躲?」
沒料到他會如此反問,九公主愣了一下,方才回答:「我知道躲不過。」
以他的身手,要捉住她可謂易如反掌,何況她也沒地方躲,故不願做無謂的掙扎。
應君衡以笑。「同樣的道理,我明白你不會躲避,自然沒必要同唐突你。」
「上一次冒犯了公主,是我不對,我在此向公主賠禮。」
面對應君衡誠摯的道歉,九公主心中倒有些過意不去。
「無妨。」反正她本來就沒有怪罪他的意思。
「多謝公主。」應君衡坐回原來的位置。
「別……別叫我『公主』……我不是公主。」
從前那些為了救應君衡而來拜訪她的人,總以「九公主」來稱呼她,她也總是充耳不聞,隨便他們叫去,但如今,應君衡的一聲「公主」,竟讓她感到刺心……
她早已不是公主了,她不希望應君衡仍以這個不存在的頭銜稱呼她。
「我不是公主……」簾後的九公主下意識地搖頭,低聲自語。
應君衡看著簾後身影,驀然感受到一陣心痛。
是他的心痛,還是來自她的心痛?他分不清楚……
全他很明白一點——已經失去的頭銜,對她而言,已歷為一種沉痛哀的同義詞。
「好,我不稱呼你公主,剛才算我失言,對不起。不過請容我冒昧的請問你的名字?」他這時方才想起,他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
九公主見問,神情頓時冷了下來。「你沒必要知道。」她冷淡地迴避。
「那,我該如何稱呼你?」對於九公主的拒絕,他亦無意強求,只是想明白這一點。
「你……」九公主正想說些什麼,卻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截斷話語。
應君衡見狀,連忙關注地站起身來。「你怎麼了?
她依然咳個不停,且愈咳愈烈。
「小姐,你還好吧?」
應君衡聞聲,辨出是那個老婆婆的聲音。
眼看邵老婆婆就快來了,他認為有暫時迴避的必要,於是俐落地翻身躍上屋簷。
甫則站穩,邵老婆婆就來到了九公主所在的房間。
「小姐,你的舊病又犯了,唉!老奴已經告訴過你,現在已是人秋時候,風涼,叫你別探聽靠近簾子坐,你總是不聽我的,如今終究又著了涼、引起舊病了……」邵婆婆一見九公主咳得厲害,便嘮嘮叨叨個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