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才拐個彎瞧見那扇陰沉沉的漆木紅門,玉寧的心頭便無可避免地感覺到凝重,這重量壓在胸口可以讓人喘不過氣,甚至是無法呼吸。
這段路,是她有生以來走得最為艱困與恐懼的一段路,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因為要走進那間房而如此心慌、如此忐忑,像入了地獄要走到閻羅王面前接受審判的感覺一樣。
即使如此,玉寧還是戰戰兢兢地來到門前,伸手敲了幾下門板,然後屏著一口氣等待響應。
「是誰?」裡頭傳出馬雲盼森冷的聲音。
「二夫人,是我,玉寧。」
「嗯,進來!」
進了房裡之後,玉寧轉身將兩扇門關緊,然而大白天的,這房間的窗戶卻全部封閉,並做了簾子整個遮斷陽光,霉味、潮濕味加上房裡透著陰森鬼氣,教人待在裡頭莫不毛骨悚然。
拖著再沉重不過的步履,玉寧恭敬嚴謹地福了福身,不敢讓心裡的畏縮表現在臉上,一切力求自然與鎮靜。「奴婢向二夫人請安。」
懶洋洋倚在几上的馬雲盼,失掉了以往的丰采,沒上濃妝的臉泛著黑潮、嘴唇發紫、眼珠上佈滿血絲,卻閃著異常刺眼的光芒,而那張臉孔也因長時間悶在房裡顯得氣色衰敗。
吃力地支著肘,她稍稍挪了挪身子,目光陰騖地掃望玉寧一眼。
「我要妳去辦的事,妳辦得怎麼樣了?」
「回稟二夫人,奴婢去查的結果是……下個月月初,莊主正好會出一趟遠門,說是要到鄰城巡視產業,隔天才會回來。」
「我要確定的日期。」
「呃……假如莊主沒改變出發日期,應該就是二月五號。」
「二月五號是嗎?」馬雲盼沉了沉眼,死板板的臉孔釋放出慘淡詭譎的氣息。
玉寧心驚膽跳著,幾乎以為她面對的是個殭屍。
「是……是的。」
「二月五號,哼,時間上應該還來得及。」她忖度著自語,接著又質問道:「妳去查莊主的行事表,應該沒讓任何人發現吧?」
「是的,奴婢是利用入夜時分才偷偷潛進燕總管的書房裡,所以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嗯,這事妳辦的好,我不會虧待妳的。」她冷冷地說。
「謝謝二夫人。」
不知怎地,玉寧有種很不好的預感,總覺得這個賤婆娘已經不是純粹的囂張跋扈,城府深沉的她似乎在暗中計畫著什麼,卻又不讓人知道。
她命令自己去查莊主的行事表,看他哪一天不回莊裡,玉寧卻不懂,這目的是要對那個柳茵茵怎麼樣嗎?如此大費周章,到時莊主回來還不是會大發雷霆,難道這個賤婆娘真有這麼愚蠢?
想了半天,一回神才驚覺馬雲盼正盯著自己瞧,她急忙垂下臉。
「二夫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玉寧,我希望妳牢牢記住一件事。」
「二夫人請說,奴婢一定牢牢記住。」她不敢怠慢地答。
「別在我背後玩花樣、動歪腦筋,否則,依我的脾氣,妳該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馬雲盼面無表情地道。
她慌亂地答:「奴婢明白,奴婢不會在二夫人背後玩花樣的。」
「明白最好,我不希望再有人忤逆我,茵茵是一個例子,蓮媽也是一個例子,妳若還沒有自知之明,我也愛莫能助了。」
玉寧當然懂得她話裡的威脅與恐嚇,然而她只要一想到蓮媽今兒個一早已被派去廚房洗碗,便不覺有些惶惑。
「我就說嘛,她哪有這麼疼我呢?到頭來還不是替自己女兒說話,我還當她真把我捧在手心裡疼呢,哼,全都是騙人的!不過是死老太婆一個!」馬雲盼愈想愈火,昨晚傾巢而出的忿怒,至今還餘波蕩漾。
「這……蓮媽是做了什麼,讓您這麼生氣呢?」玉寧忍不住放膽問。
「做了什麼?」她冷冷地笑了起來。「從小到大,她總是順著我的意思去做每件事,沒想到我嫁進這莊裡,她對我做的事就很有意見了,我倒要看看,把她趕到了廚房裡去後,她還有什麼能耐管我的事情?哼!」
說罷,她扶著桌角站起來,晃晃搖搖的身軀,來到了封死的窗前,她回過頭,目光凌厲地看著玉寧。
「我再警告妳一次,不許把我交代妳的任何事情說出去,聽到沒有?」
「奴婢聽到了!」她心驚地答。
「很好,那妳可以滾了。」撇回臉,她無情地趕人。
「是,那麼奴婢退下了。」玉寧哪敢耽擱,話一說完人已飛快出了房門。本來嘛,像這樣的鬼地方,給她再多銀兩她都不願意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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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消息,茵茵便急如星火地趕到了廚房。
她從秀瓊的口中得知,馬雲盼硬是把蓮媽派去廚房工作,還吩咐廚娘李嬸,務必讓她做那些個最耗體力又最為辛苦的工作,像是提水、劈柴、洗碗、搬重物等雜務,明明是兩、三個人分攤做事的份量,卻要蓮媽一個人獨自做完。看得出這回馬雲盼是狠下心要讓蓮媽吃點苦頭,完全不顧這十七年來的養育與疼愛的恩情,如此恩斷情絕,令人心寒。
儘管茵茵和蓮媽已有好些日子沒碰面,但蓮媽畢竟是她的親生母親,就算她疼的不是自己,茵茵也不可能坐視這事。
「李嬸,妳有沒有瞧見我娘?」在廚房繞了兩圈,茵茵急切地拉住了剛走進來的李嬸。
李嬸一見來人,楞了好半晌回不過神,難以想像這標緻姑娘就是先前那個瘸了腿的黃毛丫頭。
「她……她在井邊刷鍋子。」
「謝謝。」匆匆放開李嬸,茵茵二話不說又衝了出去。
說沖是誇張些,她的腿還沒完全好呢,但速度上卻加快不少,到了廚房後方的一口水井邊,茵茵一眼就瞧見蓬頭垢面的蓮媽正奮力刷著一隻黑鍋。
自小跟著馬雲盼的蓮媽何曾淪落到這等局面,穿著粗布衣衫蹲坐在板凳上,一臉憔悴與滄桑,像是經歷了不少折磨。而且天氣這麼冷,可見得井水也是冰的,蓮媽的手一碰觸到木桶裡的水,就凍得縮了回來直打哆嗦,不住地搓著手摩擦生熱。
見到此景,喉管忍不住湧上一陣哽意,她輕喊出聲:
「娘……」
聽到這聲充滿不捨的呼喚,驟見蓮媽抓著鐵刷的手抖了抖,直到茵茵已經來到她面前,她才慢慢地抬起頭。她神色鎮定地看著茵茵,卻掩不住眼底的錯愕與驚震,難以置信眼前這亭亭玉女的娃兒是她養了十七年的瘸腿丫頭,心裡也當下明白,何以莊主會看上這丫頭,還特地請大夫來治好她的腿。
蓮媽不由自主地瞪著她的下半身,在確定她的瘸腿子已被治好後,表情變得加倍冷冽。
「妳來這做什麼?」
「娘,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二夫人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妳?」茵茵激動地問著,眼眸迅速蒙上一層淚光。
蓮媽強咽口氣,逼自己硬起心腸,冷著語氣:「不干妳的事,妳走開!我不想看到妳。」又低頭繼續刷鍋子。
「怎麼會不干我的事?」她慍怒地搶過鍋子,心痛難當。「妳是我的親娘,如果二夫人是因為我的緣故而這樣對妳,我不可能不管的!」
親娘?聽著她反覆喊著自己娘,蓮媽竟恍惚地笑了,笑完後神情一凜,極度諷刺地瞪住她的臉。
「很可惜,我從沒當妳是我的女兒!我根本不疼妳,根本不管妳的死活,妳應該清楚得很。」
茵茵的臉在瞬間變得刷白,但她仍努力地保持冷靜,不讓自己輕易被她的話給擊倒。
「娘,我知道妳不喜歡我,可無論如何,我是妳養大的,在我心中,妳永遠是我的娘。妳疼不疼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要您受委屈……」說到這裡,她忍不住放緩口氣,哀求地道:「所以,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好不好?」
對於茵茵的一片孝心,蓮媽是始料未及的。她以為在經過了這麼多事之後,她會死心不認自己這個娘,但--
蓮媽咬了咬牙,鐵了心不讓自己軟弱,況且這是她的報應,她根本不算是在受委屈。
「所以我說妳笨!妳傻!我從沒遇過像妳這麼愚蠢的孩子!我說不理妳就不理,妳別煩我,快把鍋子拿過來!」蓮媽繃著臉厲聲道。
「不,我不還妳!除非妳讓我知道二夫人為什麼要趕妳來這兒吃苦?」茵茵固執地將鍋子擺在身後。
「我喜歡吃苦不行嗎?要妳多管閒事!」蓮媽氣極,站起身不由得發抖。
「我怎麼會是多管閒事呢?」鼻頭一酸,眼眶一熱,兩串眼淚撲簌簌地滾下臉頰,茵茵用手迅速抹去,卻阻止不了接二連三滾下的淚。「我瞧您這樣,我心裡有多難受,您知道嗎?要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去心疼自己的親娘,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啊!」
蓮媽心頭震動,同樣紅了眼眶,卻不斷強迫自己忍住,忍著不去難過、不去心酸、不去想那個馬雲盼的鐵石心腸、也不去想茵茵一廂情願的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