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逃出莊主的書齋,茵茵愈來愈不瞭解這位主子的怪怪行為了。
也愈來愈不瞭解,自己何以一顆心以飛蛾撲火的姿態陷進這熊熊火海裡……
☆☆☆☆☆☆☆☆☆☆ ☆☆☆☆☆☆☆☆☆☆
時逢臘月掃塵的日子,家家戶戶開始除舊迎新,祓除不祥。
滄浪山莊內奴婢丫鬟、家丁奴僕也大規模地動身清掃,將平日不易顧及的壁邊
角落、陰暗地方徹底掃過,那些日積月累的塵埃污垢,加上莊內大片花圃竹林亭園,夠讓他們忙上大半個月。
到了「臘八驅鬼」這一天,廚房依照傳統煮了臘八粥,把糯米煮爛,加入果仁、蓮子、紅豆、紅棗、桂園和白糖,據說吃了可以保身平安。
在費雋淳外出後,茵茵也受命待在雋書齋裡整理大量書籍,窩在典藏近萬冊的書庫裡,一邊將積在書皮上灰塵抖落抹淨,一邊擦拭著書櫃木架,光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就讓她耗了大半天。
斜掛在天邊的金色燦陽逞能地停滯在山巒問即將落下,迤邐的橘紅色雲霞暖烘烘地殘留餘暉,卻阻止不了冬季的寒風帶來的凍意。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茵茵猛然從成山的書堆裡抬起頭,手上動作有好幾秒的停滯,頸部後端有些酸麻疼痛,恐怕是因為低垂得太久。
「今天臘八……是我出生的日子呢。」她神思茫然地喃喃自語。「沒想到我已經滿十七了,也幸好我有想到,不然這一天又要恍恍惚惚地過去了。」
頓了頓,又沮喪地垂下臉長歎一口氣。
「唉,想到又怎麼樣?恐怕連娘都不記得吧,從小到大,每回都是我提醒她,她才記起來……不過,就算記起來也是一樣,我總是孤零零地長大,孤零零地告訴自己:柳茵茵,恭喜妳,妳又長大了一歲哦!」最後幾句像在自己安慰自己,裝得很開心地朗聲說著。「……算了,最起碼我在今天還有臘八粥可以吃呢。」
她抬頭挺胸振作精神,又繼續著剛才的動作。
說完臘八粥三個字,肚子咕嚕嚕地叫了幾聲,她卻渾然未覺,繼續埋頭擦拭著底層的書架。
☆☆☆☆☆☆☆☆☆☆ ☆☆☆☆☆☆☆☆☆☆
日落後,滄浪山飄起濃霧,整座莊宅籠罩在蒼茫的白色煙塵裡,清清冷冷,有種說不出的淒美與朦朧。
穿著一襲深藍色單袍的費雋淳,駕著匹駿馬風塵僕僕地返回莊院,即使外頭天再冷、雪在下,他還是穿得這麼單薄。
「莊主,您回來了。」燕總管必恭必敬地候在門口的石獅子邊,接過主子帶回來的幾本冊子,沿途跟隨在後。
「莊裡有事嗎?」
「沒有,每個人都各職本分地在做事,沒啥特別的事發生。」
「今天是臘八,都吃過粥了嗎?」他氣勢凜冽地頷首在前,途經幾處迴廊,有幾名婢女見了都連忙躬身揖禮。
「是的,都吃過了。」
「嗯。」
「晚膳已經準備好了,莊主是現在要用餐,還是……」
「把晚膳送到書齋給我,我要查核幾本帳冊。」
「是,小的立刻去辦。」
行經假山竹林夾道的蜿蜒曲徑,穿過幾重院落樓閣,遠遠便瞧見書齋裡的燈火正亮著,透過半開敞的窗子,可以看到茵茵手上抱了堆書,吃力而笨重地一本一本擺上書櫃最頂層。
他快步走到窗邊,正想推門進去,卻聽她獨自一人在裡頭自言自語,嘴裡唸唸有辭著。
他直覺地抽回手,停在門前壓低聲息,豎耳細聽著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忘了,沒忘,忘了,沒忘,忘了,沒忘……」以下的話不斷重複,茵茵每放一本就說一次,這樣奇怪的行為也不曉得持續了多久。
費雋淳的兩道濃眉逐漸靠攏,實在聽不下去,於是推開了門。
茵茵嚇一大眺,幸虧眼明手快地扶住櫃子,要不肯定摔到凳子下。
「莊主!」忙不迭捧著書稍稍鞠躬。
「先把書擱著,妳人下來就好。」他沒去看她,逕自拾起一本待整理的書刊,略略翻了兩頁。
「喔。」
打掃了一天,茵茵那張小臉早佈滿了灰塵與書屑,她將抹布掛在水桶邊緣,然後把散亂的幾綹髮絲撥到耳後。
「莊主有什麼吩咐嗎?」
「妳在這忙了一天?」環視週遭,費雋淳問道。
「是的,可書齋裡的藏書太多,奴婢還沒整理完。」
「那是一定的,以妳這樣的速度,最起碼得花上一個禮拜。」但他沒有說的是,她清理得非常仔細,並沒有為了快速完成而馬虎了事。
「用過晚飯了嗎?」
這個問號突地讓她整個人在停頓幾秒後彈跳起來--
「晚飯?」扭頭望向窗外。
天哪,外頭部已經暗了,她居然在這兒待得忘了時間。
「對不起,奴婢忘了要去廚房端莊主的晚膳,我現在就去。」
「不用了,我已經交代給燕總管去弄了,妳甭忙,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休息?」她瞪大眼珠子。
還沒來得及動作,有兩名婢女敲門進了書齋,將一碟碟精緻佳餚放在另一張泡茶議事的黃花梨圓桌上,他擇了張靠近窗戶的圓凳坐下來。。
那香噴噴的飯菜香,一時勾動茵茵肚裡的餓意,連串傳出咕嚕咕嚕聲,像在抗議她中午也沒吃飯。
「再多拿一副碗筷來。」費雋淳突然向婢女說道。
「啊?」婢女頗覺錯愕地一呆。
「有什麼問題嗎?」他沉下臉。
「沒……沒有,奴婢立刻去拿。」兩人不敢遲疑地立刻退出去。
「妳過來吃吧,我想妳大概忘了要吃午飯。」
「不不不!」茵茵誠惶誠恐地直搖手。「莊主您吃,奴婢去廚房吃就好了。」
「我就是要妳在這裡吃。」
「不,奴婢只是個下人,沒資格和莊主您平起平坐一塊吃飯。」她還是拚命搖頭拒絕。
「要妳陪著我吃飯,是件很困難的差事嗎?」他語似無奈地歎息。
如果她沒看錯,他深鎖的眼眸看來有些苦澀、有些孤寂、有些疏離……
她欲言又止,不一會兒,剛才離去的婢女已取來一副新的碗筷,臨走前下忘瞥了眼茵茵,看待她的神情竟多了點輕蔑。
她咬了咬牙,突然就朝桌旁的椅凳坐了下去。「對不起,奴婢不該忤逆您的意思,奴婢現在就來陪您吃飯,請莊主不要生氣。」
他沒有立即抬頭,卻注意到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正隱隱抽搐著。
「那麼,妳現在就吃給我看吧。」
沒敢猶豫,茵茵捧起名貴的白玉碗,戰戰兢兢地舉箸夾了些青菜入口。
費雋淳也跟著拿起筷子,卻夾了只大雞腿給她,巴掌大的碗頓時被這塊肥嫩的雞腿給封住,茵茵呆住了,不知作何反應。
「妳不喜歡吃雞腿嗎?」她這麼瞪著他,倒教他摸不著頭緒。
「我……」
「嗯?」
「我……」她垂涎地嚥了口唾液。「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雞腿。」
「是嗎?吃得下的話,這另一隻雞腿也給妳。」雖然很不想承認心底異樣的感覺,但是,他現在確實是憐惜她的。
茵茵的目光怯怯地溜到桌上另一道菜,忍不住再咽口氣。「我……我可不可以只要一隻雞腿,然後,給我吃一尾小蝦子?」
「妳吃過蝦子?」
「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廚房裡偷吃過一小尾……啊……」察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急忙用左手摀住口,尷尬地傻笑。
「不打緊,妳想吃什麼就吃吧,這些東西我早吃膩了。」放下筷子,他有感而發地低語。
才剛咬了口雞腿肉到嘴裡,茵茵的眼眶驀地紅了,想到今天是自己十七歲生日,想到生平第一回吃到雞腿,她一方面感激,一方面難過,等察覺眼淚不經意地滾下臉頰,她慌忙用袖子擦眼睛,不料愈擦愈覺滿腹心酸,就這樣一哭不可收拾。
「妳怎麼哭了?」費雋淳驚震地起身,毫無預警她會在這節骨眼哭泣。
不能哭!不能哭!茵茵更加倉卒地抹著臉上的淚水,猛力吸著鼻子,在轉瞬間擠出一張擺明強顏歡笑的臉。
「對不起,我真是個大傻瓜,連吃到了雞腿都會感動地痛哭流涕,我這個樣子一定影響了莊主的食慾,我看我還是……」
「別說了!」他皺眉輕喝。
她跟著閉口,剔透澄眸卻還是閃爍著盈盈水氣,眨動間甚是楚楚動人。
「妳告訴我,忘了和沒忘,是什麼意思?」
在過度吃驚的情況下,茵茵只是睜大眼,想哭的情緒一逸無蹤,臉又迅速緋紅。「莊主聽……聽到我在自言自語?」
「我想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妳可以說嗎?」並非是想探人隱私,但他還是想知道。
「我只是用這一本本書在猜測,我娘她……究竟記不記得今兒個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就『忘了、沒忘』地念個不停……」這下可好,他一定覺得自己夠蠢夠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