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誰說的,跪在大雄寶殿下,天下英雄亦不得不低頭。
天寶禪寺建於唐高宗李治,原名天慈寶剎,因寺前曾出現過五彩瑞雲,和一條駕霧盤踞天際的蒼龍,唐太宗乃下詔,為改天寶禪寺。
大殿堂皇異常,只見檀香、鮮花、油燈、寶蓋……齊備莊嚴地羅列在鋪著黃色綢布的桌巾上,中央供奉三尊金身如來,殿的兩旁為十六羅漢,個個面相猙獰。
下跪的六個人,悄然無聲,但不停的搔首擺動,有失出家人的莊重沉穩。
方丈是慧聰法師,幸虧他忙著接見自江南遠道而來的貴客,沒閒工夫搭理他們,否則見著他們這等賊頭賊腦的樣子,怕不早早攆出寺外了。
小沙彌為他六人點了檀香,「來者盡皆我佛中人,請求菩薩保佑他等早修正果,登得彼岸……」
搖頭晃腦跟著跪拜完,霍地一道起身。
「眼露凶相,似有殺氣。」小沙彌才七、八歲左右,講話已十分老成。
「哪有?」劉肅反駁道,「你看那些羅漢的模樣,豈不比我們還兇惡百倍?」
小沙彌轉頭看了看,也對,遂不再挑剔。
「你們要在這兒掛單多久?」
「三天。」
「五天。」
「八天。」
三個人回答三個不同的版本,讓小沙彌一下楞住。
殷之昊怕小沙彌起疑心,趕緊接口,「我們六人是在山下巧遇,相邀一起上山朝聖,是以每個人停留的時間互不相同。」
「原來如此。」小沙彌點點頭,忽然拿起一記香板在各人頭上敲一記。
習慣打架鬧事,劉肅下意識地反手招架,把小沙彌和他手中的香板一起撂倒在地。
眾人大駭,面面相覷,殷之昊忙上前將之扶起,「小師父,你沒事吧?」
「戾氣太重,可見修行時間尚短,道行亦淺。」小沙彌蹣跚爬起,滿臉不悅兼畏懼地瞪著劉肅。「這幾天我會慢慢教你。」
「你教我?」劉肅心想,有沒有搞錯?你才屁點大,能教誰啊?
他有所不知,即使在寺廟中,也有先來後拜,權力階級之分。
「出家人沒有凡體俗念,即無謂你我,何妨以師兄弟相稱。」
「哦,師弟。」他們的年紀相差約莫一、二十歲,如此相稱會不會被人家譏笑?
「錯了,是師兄。」小沙彌下巴抬頭老高,眉目中自然流露出一股傲氣。
「你是師兄,而我們全部都是師弟?」開什麼玩笑?
「唔,孺子可教。」小沙彌示意他們排成一直線,隨他經大雄寶殿,折向彎曲的穿堂,進入內院。
劉肅張大虎眼不敢置信的望著其它人,只見慕雲和其它當家全抿著嘴偷笑,令他更是火得七孔都要冒煙了。
「沉住氣,小不忍則亂大謀。」殷之昊低聲提醒眾人。
***
「今晚你們就先在這兒安身吧。」小沙彌很老成地交代幾句後便要退去。
劉肅撫著肚子問:「師兄,請問寺裡什麼時候吃晚飯啊?」
「咱們出家修行,乃是過午不時的,忘了嗎?」
嗄!?眾人聞言,本來還不太餓的,突然感到飢腸轆轆,眼冒金星。
他們被安排睡在大通鋪上,和寺內眾僧同寢。
這群武夫過慣了我行我素的生活,委實受不了這裡諸多繁瑣拘謹的儀式,輾轉反側直到三更過後,方才昏然入夢。
「砰、砰、砰……」好不容易五更天了,寺內的鐘聲驟響,習於征戰殺戮的六人,誤以為仇家來襲,馬上一躍而起,動作整齊劃一,起身後,即忙著找傢伙備戰,可身旁四周,除了被子和蒲團外,只有一雙雙錯愕莫名的眼睛,直睜睜的望著他們。
原來人家已經開始做起早課了,只是聲音極小而已。
「對不住,」殷之昊道,「我們……洗臉去。」各人拎著臉盆到外頭水井洗臉。
「安靜。」小沙彌沉著臉,又開始訓話,「洗漱不能發出聲響,這也忘了?洗完臉,快快回床疊被,準備誦經禮佛。」
「我的媽呀,這是什麼鬼地方?」劉肅附在殷之昊耳畔嘰哩咕嚕的報怨。
「才一天我就受不了了。」慕雲也忍不住嘀咕。
倒是殷之昊神情自若,「想想即將到手的財富吧,那樣或許會讓你們好過一點。」
劉肅瞄了一眼走入內堂的「師兄」,對慕雲道:「我不管了,今晚我們找個機會溜出去,採買點吃的、用的,順便活絡活絡筋骨。」
「好,我跟你去。」
殷之昊明明聽見他們的談話,卻假裝充耳末聞,他心裡有數,要這群弟兄們到這兒來戒守佛門紀律,跟登天一樣難,得適時的給他們發洩的機會,否則說不定會闖出更大的亂子。
「不快洗漱完畢,還在那兒咕噥什麼?」小沙彌又來囉唆了。「師父剛剛遣人來交代,這一,兩天寺裡來了許多貴客,師兄弟們張羅不過來,請各位作完早課後,到前殿幫忙招呼。」
「機會來了。」眾人心底無不一陣欣喜。
第五章
玉玲瓏從沒像今兒個這麼體面過,不但描眉擦粉,還點了困脂,塗上蔻丹,髮髻插滿珠環玉翠,走起路來叮叮噹噹,果然千嬌百媚、財氣逼人。她往哪兒走,哪兒就蕩漾起一片春色。
不只前來拈香的信徒,連天寶禪寺的僧侶們都不禁看呆了。
於長弘還沒到,但傳了話來,要玉玲瓏他們稍候片刻,並且關照寺方代為妥善招待。
方丈引領她們一行人走往大殿上。堂皇的庭園松柏林立,影影綽綽。
玉玲瓏穿著寬袖淡粉羅裙,兩肩披著紗羅畫帛,斜斜垂向腰際,迤邐地隨著眾人款步一路走來,每走幾步就有香客們在她背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難得見到這麼美艷且氣派的女子,忍不住多看幾眼,猜想可能是哪個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
紫姨見狀很是得意,頻頻向她擠眉弄眼,她卻視而不見,一徑地抿著小嘴,像在跟誰嘔氣似的。
臨到大雄寶殿,她在長廊上瞟見一個男人的背影,何其熟悉?
「塵悟!」廊外的小沙彌朝那人喊了一聲,他驀地回頭。
呀!是他!?仇人相見份外眼紅,他莫非自認罪孽重,所以才看破紅塵,出家為僧?哼,就算他當了和尚,她一樣饒不了他。
正咬牙切齒且納悶不解時,長廊底端又走出四五名……嘿!那不是他的同黨兼爪牙們?
事出必有因,這些狐群狗黨仍是賊頭賊腦的一臉壞相,怎麼看都不像是六根清靜,甘願普渡眾生的佛門弟子,莫非他們相中的下手目標,就在這座寺廟裡?
玉玲瓏暫不吭氣,螓首垂得低低的,避免被殷之昊他們給認出來。
她們上完香,稍作休憩,於長弘又有訊息傳來,說是因公務繁忙,不克前來,商請他們暫時在寺裡住一晚。
「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回家等他?」反正她家離這兒又不是太遠。
「小郡主真愛開玩笑,咱們府邸遠在江蘇,這一回去,人家於總捕頭豈不要千里跋涉了?」紫姨用手肘偷偷撞了她一下,提醒她千萬別露了餡,啟人疑竇。
對哦,她今兒個可是專程來騙婚的,怎麼可以自露賊腳?
「塵悟,進來。」方丈用手招喚廊外的他,「見過這位施主,永樂小郡主。」
殷之昊轉身一望,身子彷彿讓釘子給釘住,眼睛如同被錐子刺中,僵楞在那兒。
不會吧!
玉玲瓏款款亭立,含蓄地抿著朱唇,雍容華貴地向他頷首為禮。
殷之昊硬生生地嚥了兩口唾沫。真是冤家路窄,她來這兒幹麼?不會又是想來黑吃黑吧!
瞧她的神色,一派冷傲,宛似並不認得他,這……她這身裝扮,華麗而貴氣,兩旁尚有六名隨侍的丫鬟,難不成只是剛好和玉玲瓏長得極為相似的人?剛剛方丈稱她什麼來著?永樂小郡主?
這分明,呃……應該……好像是玉玲瓏呀!殷之昊覺得頰間有點熱,心裡莫名地升起纏綿之意,面上兩手卻窘得無地自容。她到底是不是他的玉玲瓏?
小沙彌端來一杯香片,要他遞予永樂郡主。
「塵悟,」叫一聲,他充耳未聞,他又叫:「塵悟。」
「嗄!」糟,他肯定失態了,趕快撫平心緒,暗自警告自己,不管她是誰都一樣,總之他決定要做的事,誰也破壞、阻止不了。
寺廟中本來就是廣納各地香火,善男信女來來往往,總有一兩個長得較為相似,他又何必多做聯想,徒費心思猜疑呢?
殷之昊自嘲地無聲喟歎了下,立即恢復冷靜的神態,「施主,請用茶。」
「好香。」玉玲瓏原不懂品茗的要訣,乃先嗅再呷,雖矜持端莊地接過,但馬上就移到唇邊大大的啜了一口。「不過,燙死了。」故意一失手,把瓷製的杯子傾跌向殷之昊。
「小心。」他本能的想出手幫忙接住,但右掌只伸到一半便放緩,然後笨手笨腳地讓杯子摔落地面,碎了也濺了滿地。「對不住,我反應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