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弟羞怯地一笑,枯萎的心在目睹這麼多充滿活力幹勁的悍馬健兒,竟也活潑潑地甦醒過來,眨著好奇的眼睛看著這一切。
「要上路了。這一去要好幾個月,有時需露宿野外,你怕不怕?」
「不怕。」
石不華露出讚賞的笑容,讓她坐進大馬車,春柔和冬晴陪侍左右,冬晴替代丘聖平上馬,她也是情願騎馬的。
「出發!」
雜沓的馬蹄在石板道上敲出響亮的節奏。
四輪馬車跟隨馬隊快速馳行,車身寬長且堅固厚實,裡頭可坐可臥,十分舒適,不感覺什麼顛簸。
「這座多人一起出遠門,心裡比較踏實。」春柔說著。石不華暗中交代她們多與來弟交談,激發她的談興。「小姐是否也有同感?」
來弟暗自比較她和筱樵隨丁勤花來此投親的情形,和今天大隊人馬前呼後擁的景況,確實不可同日而語,人多總是比較容易使人安心,所以她點了點頭。
微掀窗簾,還有一層透明的青花薄銷封住窗口,阻隔沙塵,又不妨礙視線。
「主人是位不甘蟄伏的大人物,我早知他鄉紳做不久的,果然他早有安排。」冬晴的臉上滿是崇仰之色。馬車正路過一片棗林,她正好誇耀。「這片三甲多地的棗林是主人的產業之一,像這種棗園有三處,栗園有兩處,每年的收益便足夠豐衣足食。我想你是不懂的,棗栗全身都是寶,棗花、粟花是很好的蜜源,蜂蜜成了另一項多出的收益,果實的用途多廣,而棗葉可入藥,栗子葉可充飼料,棗木和栗木可以做車輪軸、橋樑和傢俱。」
她由座椅下的夾層取出一隻木漆食盒,打開來。「棗子可以生吃,做成蜜棗可以保存良久,請小姐嘗嘗。」一整盒的蜜棗散發出一股甜香。
「還有栗子糕、山楂糕……主人吩咐想法子讓小姐多吃。」
「我不餓,突然覺得好睏。」來弟揉了揉眼皮。
春柔忙道:「吃了藥想睡才好,睡得多身體自然好得快。」大馬車原設有睡眠的空間,伺候她睡下了,拿出主人的披風給她當被子蓋。
冬晴輕哼。「早知她聽不懂,何必浪費唇舌。」
「冬妹!」春柔警戒她。「你的口氣和態度都不對,把她當成無知小兒似的賣弄你的知識,你逾矩了,你知嗎?」
「春姊,我不懂,你真當這個黃毛丫頭是我們的主母不成?」
「不錯。莫非你在質疑主人的選擇?」
「冬晴不敢。」她擔不起這罪名。石不華何等自負,他做買賣從沒賠過錢,林來弟必然有她的價值在,可是……「可是我就看不出她有什麼好?臉蛋不美,身材像小孩,又沒讀過書,連一樣拿得出來見人的特長也沒有,我就不懂,主人看上她哪一點?我想,無非是同情她的遭遇罷了。」
「冬晴,你會說意放肆了,萬一教主人聽見,非趕你回去不可。」
同情?春柔很快否決這個因素。她們四人全是在生死邊緣掙扎過的,比起林來弟,加倍令人同情,石不華可沒意思娶她們任何一個。她不是沒看出冬晴心心唸唸的全是主人,太傻了,跟隨他左右這麼多年,她都快二十了,冬晴也過十八,石不華若有意,早已命她們侍寢,他有這個權利。
冬睛是聰明人,怎麼偏在這事上懵懂呢?
春柔也有過奢望,但很快便醒悟過來,但願冬晴也能早日清醒。
出了桃花村,石不華來到窗邊,瞧一眼來弟的睡相,說道:「第一站是葉城的萬來客棧,我們先走,你們隨馬車慢行。」春柔答應。他再看來弟一眼,策馬離去,留下夏雪一騎護行,其餘十一騎飛快消失在視線外。
冬晴隔窗道:「夏姊,明日換我騎馬,你來坐車如何?」
「你這小妮子在想什麼我會不知道?好吧,成全你。」夏雪暗笑,一路上,她根本沒有同石不華說上一句話,十個大男人虎視左右,再大膽的女人也不得不安靜。
冬暗不料自己的心事這麼輕易便教人看出,這麼一來,她非成功不可,否則顏面何存?
春柔搬出她的百寶盒,來弟的一套夏杉她已裁好,在車上正好動手縫製,一來也可排遣無聊。枯坐了一陣子,冬晴也忍不住拿起一條褲管縫了起來。
初夏,蟬聲乍起。
* * * * * * * *
「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丁耕義連連問道,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直人書房,拒絕見黑決明和媒婆。流言四起已令他惱然,大筆聘禮一路吹吹打打的送上門來,更引起四鄰側目,議論紛紛。
閔杏妃樂得眉開眼笑,有了這大筆進帳,她可以買進數甲良田,從此吃穿全不愁了,怎能不舒心快意呢?真個始料不及,林來弟竟價值不菲,早知當初就多對她好些,把她養得白白胖胖,聘禮怕不更多?
「退回去!退回去!我丁某人不為五斗米折腰。」
對了,先擺平這不識時務的大老爺才成。
不為五斗米折腰?開玩笑!他可曾憑自己的雙手賺過五斗米?不過蒙祖上庇蔭,做現成的小地主,成天只知閉門讀書,不然便呼朋引伴遊山玩水,視生產為讀書人的恥辱,一味講究清高,骨子裹不全靠女人支撐門面?有妻子時靠妻子精打細算,沒妻子時賴妹子勤儉持家,這大老爺做得可真輕鬆。
奈何閔杏妃亦心知肚明,非但丁耕義自己不會這麼想,父老們也敬重他是有功名的,婦人少艾則羨慕她夫家有底子,不必辛勤勞作。
她的奉獻,只有自己人知道。
「那不知檢點的小賤人,愛跟男人私奔便隨她去!我沒道理代她親娘收下聘禮,因為我絕不承認這門親事。」
「老爺,求你為了家祖先留點顏面吧!」閔杏妃和他關在書房裡,勸說:「流言對丁家不利,說咱們虧待小孤女,咱們有嗎?打我進門起,從沒少過她們姊妹吃的、穿的、用的,瞧瞧筱樵,不也長得骨肉勻亭?只有來弟自來便瘦巴巴的一副可憐相,才引得村人議論。雖說謠言止於智者,一般的村夫愚婦又何以明白呢?老爺,這是一個攻破謠言的上好時機,收下聘禮,將來弟許配石不華,正可表現我們丁家問心無愧,成全良緣。至於來弟的私德令老爺痛心,反正丁家也不必去巴結石園,往後不再來往便是。」她也是精明人,自能體會石不華意在割斷來弟和丁家的關係。如今雖感惋惜,卻已悔之不及,是以更不能放棄這一筆可以令她安穩過一生的財富。「老爺,就算我代大姑求一求你,為大姑的女兒留一點顏面,她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的。」
丁耕義無法不動容,她一番話合情合理,且保全丁家的顏面。
「唉,我怕父老議論我貪圖聘金,這……」
「老爺若肯答應,我想送來弟一筆嫁妝。」閔杏妃早有打算。「村北那塊兩分田,石園曾有意購下,被老爺拒絕過,不如就當作陪嫁送給石不華,他也不吃虧了。」她有自信這筆財富到了她手中,會比秀才丈夫所帶給她的安全感還要多十倍。
「罷了,罷了,就便宜他吧!」
丁耕義懶得再爭,知道自己並沒佔什麼便宜,不再感覺石不華財氣逼人得教人難受。早日解決這些煩心事,書中自有黃金屋。
閔杏妃興高采烈的出去辦事,那塊兩分地頂多值三十兩,這交易一本萬利,實在好做得很,可惜機會難再。
行經臥房,她才吃驚的看到了丁勤花正佇立一旁,張大眼睛注視著她面龐的一切情緒。丁勤花是知道她的決定了,而且很不贊同,她想。閔杏妃深深的回視一眼,一甩頭,毅然的撇開了丁勤花,自顧自的離去。她以為丁勤花應該明白的,整個家的重擔全在她兩肩上,那麼多人要吃飯,還要籌辦妝奩,她不現實、不功利,全家人喝西北風嗎?
挖石家的東牆,補丁家的西牆,如此她們才有好像吃、好衣穿,她應該懂的。
丁勤花不懂,她不像丁耕義那樣喜歡自欺欺人,這聘禮收得問心有愧、面無光彩,簡直可恥!她沒多嘴的餘地,只是愈來愈不瞭解她的大哥。
黑決明順利辦好主人交代的任務,真慶幸了耕義有一個「明理」的妻子。
他的心鬆了一半,另一半卻沉重起來。原有意迎娶了家悄寡婦,主人既跟來弟訂下名分,他怎敢長上一輩要主人叫姨爹?不教石不華擰下腦袋才怪!
即使丁家表明有土地陪嫁,他也高興不起來。
罷了,男人志在四方,他還有生意要做,沒空傷春悲秋。
而丁家一夕成富,成為桃花村人人談論及羨慕的對象。
這廂,卻有一名少女暗自傷心爹娘早逝,而今連親妹子也不得相見。
林筱樵躲在房裡哭泣,丁勤花回房瞧見,勸道:「別哭了,來弟從此是石園的人,這樣也好,石不華不會虧待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