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他低沉地笑,情緒瞬間脹得滿滿的。
已經好久不曾這樣了,感覺心臟那無形的空洞被填補起來,有種莫名的衝動想和她分享一些事,可隨即又記起適才發生的種種──
青龍啊青龍,你剛剛不是才吃過這小姑娘的苦頭,那傷上的血珠尚未完全凝固哩,怎麼說忘就忘呢?!
深深呼吸,他神情斂收,淡淡言語:「是啊,是挺沒味兒的,還是用搶的好。」
「三姊──」遠遠地,不知隔著幾條小巷,似乎是雙胞在喚著她。
「來弟──」
竇大海吼的這一聲清楚許多,感覺就在左近,還隱約聽見步伐紛雜,來人應當不少。
竇來弟調回視線鎖住男子那張稱不上好看的面容,淺淺微笑,聲音依然柔軟。
「我阿爹帶著人追來啦。」
「我聽見了。」青龍不動如山,靜靜地問:「你不張聲召喚嗎?」
她菱唇輕抿,雙眸精靈古怪。「不大想。」
咦?!
他不知是第幾次用那種希奇興然的目光瞧著她,姑娘家善變。眼前這位更是其中翹楚。
「你不是想抓我回去讓你家的誰踢翻跟斗、小卸雨百多塊餵狗嗎?請原諒在下駑鈍、沒念過幾年書,能不能請姑娘解釋一下現在是什麼狀況?」
她嫣然一笑,那張心型臉容年輕可人,介在孩童的純真和女兒家的嫵媚之間。
「我就討厭那個朱什麼的巡撫大人,十來條官船招搖顯威的,這一路下來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你的青龍寨搶了他的財物,那才大快我心哩。」
她想,她和他都是自圖心中痛快的人吧,隨性之至,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管不了那麼多規矩。
「唔……」
青龍沉吟著,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略方的下顎,聽那姑娘繼而又道──
「所以說,我心裡暢快,也就不和你為難了。」
尚不及反應,她已經從他身旁跑開,眼見那輕靈的背影就要轉進一條巷弄,她忽然停下步伐,旋身回眸──
「還有哪,咱們打個商量,那御賜的羊脂玉如意你想搶,就儘管去槍,不過得等到咱們四海完成托鑣,把它安全地送到目的地,至於這段期間,我勸你還是少打主意,乖乖地,你說好不好?」
她問,卻不等他回答,梨渦淺淺蕩漾,隨即轉身跑開了。
立在原地,青龍望著那苗條身影消失的方向,有些話梗在喉間,卻不能確定到底想說些什麼,然後那黥著紋路的臉苦苦一笑,唉……莫名歎息。
第三章 潔花粉帶
九江大街走到盡頭,轉個彎,前面已到四海鑣局。
兩個搬運工一前一後扛著一隻褐土大缸,小心翼翼地避過最後一波迎面而來的人群,停在那敞開的朱紅大門前。
「來來,看著點兒,有階梯呢,小心小心……」那美婦跟在兩名工人旁邊忙著指揮,香帕搧涼,一手則支在小腰上。
「前頭的放低一點,咱好上階梯啊!」負責後邊的工人嚷著。
「你後邊出點力抬高,我不好走啊!這地──哎喲喂──」
前頭的工人正準備要爬上大門前的階梯,一個沒留神,腳步給絆住,整個人沒法挺住地向前傾倒過去,而後頭的工人跟著遭殃,兩手支撐不了,眼見那隻大缸就要摔個粉身碎骨──
「甭想!門兒都沒有!」雲姨放聲尖叫,兩手提裙,而裙波如浪,一招裙裡腿已踢向直墜而下的大缸,試圖將它穩住。
這千鈞一髮之際,打斜裡竄出一個身影,竟是後發先至,他雙臂比雲姨的裙裡腿還快,先是把大缸托高,接著身軀翻飛平旋,在大缸二次墜下時,穩穩地將其抱住。
「好!」好俐落的身手,不靠蠻力,而是巧施勁道。
阿彌陀佛呵……吁出一口氣,雲姨香帕拍了拍胸襟,細瞇的美眸興味十足地打量著救「缸」恩人。
「呵呵呵……閣下身手好得很哪,咱們四海鑣局正在招選鑣師,酬勞佳、享三節禮金,還可提供食住,另有七仙女相伴,不知你願意試否?」
這七仙女就不用多作說明,自然是以她為首,最小的還不滿十四。成日耍著兩根八角銅錘呼嘯來去的竇家大小姑娘。
至於四海鑣局招募鑣師的公告,大紅紙、大黑字的,已從去年貼到今年春,陸續有不少好漢上門應徵,皆因四海接下的生意日益增多,人手仍感不足。
聽雲姨提及,那男子將大缸安穩地放在地上,眉目俊朗溫和,淡淡笑道──
「在下前來四海,正是為了此事,想求個安身立命之所。」
玉容一喜,雲姨笑得像練武場裡那株迎春滿綻的杏樹兒。
「言下之意,你是願意啦?」
「傳言貴府招選鑣師的標準頗為嚴謹,在下願意一試。」
香帕揮了揮,又掩住紅唇輕笑,「眼下不是試過了嗎?這大缸當頭砸下可不是好玩兒的事,你救了兩條人命哩。」
她千挑萬選、幾要走遍整個九江才找到這隻大缸,重是重了點兒,但功能多樣嘛,本想叫小金寶給扛回來,可那個小丫頭一早也不知跑哪兒野去,最後只得托店家的兩個夥計幫忙,還好,有驚無險,沒鬧出人命。
「咱們請的鑣師一是要品行佳,二得武功好,三要反應靈敏,呵呵呵……你不都有了嗎?還要試些什麼?」
聞言,他拱手抱拳,不疾不徐地道:「既是如此,承蒙貴府不棄,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雲姨笑聲略響,覺得他的說詞挺好笑的。
「沒那麼嚴重啦,在四海這兒,大夥兒都是有酒喝酒、有肉食肉,等同一家,不會叫你去扮狗扮馬。噢,對啦……還沒請教高姓大名呢?」
男子掀動雙唇正欲道出,一姑娘清潤的聲音卻在此時搶先插入,替他作答──
「他姓關,關莫語。莫語莫語,就是別開口說話的意思。」
關莫語循著聲音側過頭去,見大門邊探出一張心型臉蛋笑容可掬,對著他大方地眨眨眼睛。
「咱們又見面啦!果真是後會有期。」
他從容地回她一笑,徐緩地道:「還望三姑娘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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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什麼問題呢?!
呵呵,挺古怪的一個人,鄱陽湖畔一別,她已把對他的興味踢出腦海,沒想到峰迴路轉又見君,他竟跑來四海應徵鑣師,自然是要好好關照關照的。
雲姨見他們兩人相識,二話不說,直接就把人丟給她,自己則忙碌著春日染手巾的大工程去了。
「大夥兒一起用飯時,右邊的大飯廳得席開五桌才夠,左邊這整排的房間是給離鄉的幾位鑣師住的,還有空房,你若想住這兒也成;再過去是阿爹、雲姨和姊妹們睡的地方。
「我家阿爹恰巧外出了,大姊、二姊忙著張羅走鑣要用的馬匹,我底下有對雙跑姊妹,一早就不見影兒,八成和小金寶溜去東街打鐵鋪玩耍,要不就是混在學堂裡當孩子王了……」
她音珠清潤,在這春日午後悠蕩,對他竟有幾分催眠作用。
忽地,她轉過臉容瞅向他,俏皮地皺了皺巧鼻。
「就我一個清閒無事,要是有什麼疑問,儘管問我吧。」
看完外頭的環境,竇來弟領著他走進內院,此時,日光大把大把地灑進小天井裡,仰頭張望,彷彿看見空氣中飄浮的細塵顆粒,帶著慵懶的神氣。
關莫語雙手負於身後,輕輕頷首,唇角的笑弧從方才維持列現在,是溫和無害的,而且文質彬彬。
「唉,你都不嫌累嗎?」那姑娘沒頭沒腦地問。
他顯然有些錯愕,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螓首微偏,竇來弟抬起食指比了比自個兒的紅唇,「就是你的嘴呀,一直這樣笑著,不會累嗎?」
關莫語微微意識到,這姑娘提的問題向來刁鑽,頂著張白瑩可人的臉蛋、自然且無辜的神態,可心思啊,沒個九彎,也有十八拐。
他笑弧未斂,反倒有擴大的趨勢,「這麼笑……不好嗎?」
「不是不好,是因為太好了。」好得太溫和、太自然、太無害、太……假了一點點兒。
咦?她怎麼會用「假」這個字來形容?呵……
見他挑眉,她連忙笑道──
「當鑣師的若個個像你這般笑法,如此溫文儒雅。可怎麼辦才好呀?那些山賊河寇會以為咱們九江四海的鑣師,都是手無縛雞主力的柔弱書生,豈不一擁而上了?」
男性的眼瞳略瞇,沉吟了會兒,有些似笑非笑的。
「說不定我是頭笑面虎,那些賊寇若是掉以輕心,不加防備,正好讓我一刀一個輕鬆了結。」
眸中光彩一閃即逝,竇來弟不太確定那是什麼,正自思索,卻聽他驚奇開口──
「呵,這石板地發生什麼事了?」
竇來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笑了出來,清清喉嚨道:「前兩天四海不太平靜哩,夜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打鬥時把雲姨染的一缸手巾給打破了,那大染缸滿滿的全是冬青葉熬出的青汁兒,當時就擺在你瞧的那個位置,缸一破,染汁四散奔流,就把石地染成青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