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珍不說話。
「我問妳瞪著我幹嘛?」他再問她。
禧珍還是不說話。
「妳--」
「格格!」水湘別苑的婢女春蘭沒頭沒腦地跑進禧珍房裡,打斷永琰沒說完的話。
忽然見到三貝勒也在房裡,春蘭一時愣住,進房後該說什麼話,這會兒她已全不記得。
「春蘭,妳找我嗎?」
直到禧珍柔柔軟軟的童音問她,春蘭才回過神。「格……格格,王爺找您呢!」春蘭的目光回到她家格格身上,這時她又愣住了!「格格,您怎麼了?!」春蘭像活見鬼似的。
「我怎麼了?」禧珍睜大眼,稚嫩地問:「春蘭……我怎麼了?」
「您、您流……流眼淚了?!」
春蘭瞪大眼睛、張大了嘴巴,那副驚訝到極點的誇張表情,引起永琰的注意。
「眼淚……」禧珍苦著小臉,眼神迷茫,她正困惑著。「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掉幾滴眼淚需要這麼驚訝?」永琰訕訕地問這主僕倆,懷疑小丫頭跟奴才在做戲。
「當然驚訝了!」春蘭仍然瞪著她的格格,目不轉睛地。「格格從一出生就不掉淚的!以前顏娘娘每天早中晚還要拿大夫研製的藥水,沖洗格格的眼睛。」
永琰見春蘭講得有模有樣,聽來不像騙人,他的眸光轉回禧珍身上。「這就怪了,從來不掉淚,為什麼突然哭了?不止哭,還哭得唏哩嘩啦!」他訕笑,好玩的問。
禧珍把他的玩笑當真,挺認真地搖頭,用她那稚嫩的童音回答:「不知道,只記得是昨夜撞到你的胸口上,我就哭了……」
「這麼說,是我把妳弄哭了?」他咧開嘴,忍不住逗她。「那麼這會兒妳該謝我?還是該怪我?」
禧珍是個八歲孩子,自然聽不懂這像繞口令似的話,只管皺著眉心呆呆瞪他。
春蘭杵在一旁,忽然想起王爺的交代:「格格,王爺在廳裡等著您呢!」她焦急地催促。
禧珍聽見春蘭的話,便想從床上站起來,可她兩條腿抖得慌,像沒了力氣一般,春蘭趕緊上前攙扶。
「我阿瑪找她做什麼,罰她繼續跪靈堂?」永琰跟在後頭問。
「王爺沒說,只要我來找人。」春蘭遲疑了。「不過,我瞧王爺的模樣似乎不生氣了,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春蘭了嚥了口口水。「我瞧王爺雖然不傷心、也不生氣了,只是……只是叫人摸不著邊。」
「妳學我繞口令嗎?含含混混的,把話說清楚!」他忽然臉色一板,冷聲斥罵。
春蘭被這一斥,嚇得拱起肩。「奴才的意思是……王爺的臉色,好像吃了秤錘一般鐵青鐵青的。」
「嗯。」永琰繞到前頭擋路。
「貝勒爺?」春蘭惶恐,不明白主子擋路的意思。
「妳到王府幾年了?」
「回貝勒爺的話,十年了。」
「跟在娘娘身邊幾年了?」
「回貝勒爺的話,八年了。」
永琰收斂起笑容,神色莫測,春蘭忽然有些膽跳心驚……
永琰漠冷的眼色瞟向禧珍,她怔怔地回望著永琰,眼睛裡還含著兩泡淚水,那模樣兒瞧起來怪可憐的。
「八年還學不會把話說明白,府裡還真是白養了妳這奴才!」永琰嚴厲地扔下話。
春蘭一聽,嚇得扔下她的格格,「咚」地一聲就朝地上跪下。
禧珍本來便站不住,這會兒春蘭突然放手,她立刻朝後倒栽過去--
料到會有這結果,永琰出手便準確無誤地攬住她,捲進自個兒懷裡。
禧珍喘了一口大氣,胸口「噗咚、噗咚」地像蝦子亂跳起來……
她心口痛痛、臉兒紅紅的……
可一個八歲的孩子知道什麼?
禧珍壓根兒弄不明白,自個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
坐在靈堂前的椅子上,安親王木然的臉孔沒有任何表情。
儘管他見到面前的小女兒,臉上已然掛著兩串淚水,然而他的臉色仍然是冰冷的。
「跪下。」安親王連聲音都冷冰冰的。
「阿瑪,她的腿傷了,不能跪下。」站在禧珍身邊的永琰提醒。
安親王愣了片刻,像是在思索是誰膽敢違抗他的命令。等他見到永琰,才像剛發現他就站在眼前一般,沒表情地問他:「你回來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稟阿瑪,孩兒昨夜三更回府。」永琰雙眼炯炯地盯著他的阿瑪。
「好,」安親王失魂般喃道:「你回來就好了……」
然後他的眼神轉向禧珍,忽然變得嚴厲。「我叫妳跪下!沒聽見嗎?!」
在安親王冷厲的斥喝下,禧珍兩腿一軟就要跪下--
永琰拉住了她。
「阿瑪,她的腿傷了,不能跪下。」他重複一遍。
安親王雙眼突然瞪大,本想開口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嚥下。「罷了……沒心肝的孩兒!就算讓她下跪千百萬次,也不能彌補她足以下地獄的不孝大罪!」他喃喃詛咒。
顯然地,安親王將喪妻的深沉痛苦,全移嫁到了小女兒身上。
永琰明白這是不公平的,然而若不能如此,他阿瑪的心痛就沒有出口宣洩。「阿瑪,她還只是個八歲孩子。」他放柔聲提醒。
安親王臉色一僵,然而他瞪著禧珍,看著這孩子那張與她額娘極其酷似的甜美臉龐……
他的心就像被千萬根針扎剌一般,淌著鮮血!
「滾……」岳樂喃喃道,紅了眼。
他簌簌地抖著臉肉,神色再也不平靜……
禧珍靠著永琰,他感覺到她輕盈的小身子正發著抖,他幾乎感受不到她身上的溫度。
「妳滾……」岳樂終於狂暴地對八歲的小女兒吼出來:「妳立刻給我滾!」
禧珍兩腿一跛--
永琰牢牢地扯住她,護著她。
禧珍全身重量,幾乎已經全轉移到他身上……
永琰始終如一,永遠那麼冷靜。等著阿瑪的話說完,他攜著懷中的她,毫不遲疑轉身步出靈堂。
☆☆☆☆☆☆☆☆☆☆ ☆☆☆☆☆☆☆☆☆☆
這天下午,春蘭便跑進房裡告訴禧珍,她阿瑪決定把她送出京城,讓她回到顏寧老家湖南鄉下的消息。
「春蘭,湖南鄉下是個什麼地方?」禧珍茫然地瞪著春蘭的屁股。
春蘭正忙著幫小格格收拾衣物。「那是個不怎麼好的落後地方!窮得怕連窩窩頭都沒得吃。」她隨口說說,然後皺起眉頭。
比起民豐物饒、欣欣向榮的北京城,春蘭心想她可沒說錯。
「阿瑪為什麼要讓我去不好的地方?我不去,我要守著額娘。」禧珍喃喃道。
「由不得您呀,小格格。」春蘭無奈地歎氣。
格格被王爺放逐,連她也一塊兒倒霉,誰讓她跟的主子這麼福薄,進王府才八年就一命嗚呼了。
「可我真的不想離開額娘……」她說著,淚水就撲籟簌地往下掉。「春蘭,妳幫我想想法子好嗎?」
春蘭回頭瞧她的格格,不看還好、這一看就把她愣住了。「格格,您怎麼又哭了?眼淚唏哩嘩啦的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春蘭欺負小主子呢!」
她蹬蹬地跑過去,用手絹子擦拭小格格臉頰上的淚珠。「快別哭了,好嗎?」說著,連她自個兒也心酸起來。「說個笑吧!您這模樣兒要是在從前,娘娘還沒到天上前瞧見了,那她不知道該有多歡喜呀?」她說笑,卻連自個兒也笑不出來。
禧珍吸著鼻子,細軟的童音哽咽。「額娘……我要留下來守著額娘,我一定不走……」
「格格!」瞧見禧珍這模樣,春蘭也抽抽噎噎的傷心起來。
主僕兩人抱著哭成一團,傷心的不得了!
永琰才剛走到門外,便瞧見這幕。
「嗚……格格,您好可憐啊!」春蘭抱著小主子,嗚嗚地哭起來:「王爺真狠的心,您才剛死了娘,王爺就要把咱們攆出王府--」
「嗯哼!」
「……」
不對,這咳嗽聲不像小格格發出來的喔?
春蘭轉頭一瞧,這下可乖乖不得了!「貝勒爺吉祥!」瞧見站在門外的永琰,春蘭嚇得「咚」一聲朝地上跪下,猛磕響頭。「貝勒爺吉祥!奴才沒瞧見貝勒爺,貝勒爺要打要罵奴才絕不敢怨貝勒爺的不是!」春蘭臉色慘白兮兮。
她方才罵王爺心狠,那話三爺肯定都聽見了!她的命可真苦喲!她跟三爺像犯沖似的,每回見了三爺,她老要跪在地上磕頭的,那要一日瞧見八回,不就得磕八次響頭了?
「起來吧!貝勒爺、貝勒爺的,讓妳叫得像唸經似的!」他邁步跨進屋子。
聽這話沒怪罪的意思,春蘭稍覺心安,才訕訕地站起來。
永琰瞧見禧珍臉上的淚。「又怎麼了?哭得淚人兒似的!白天哭不夠,晚上還要哭,一天哭十二個時辰,想把這八年來的淚,一口氣都哭完不成?」他冷著臉叨念她。
「禧珍想守著額娘,我一定不走……」禧珍眼底還含著一泡淚,死心眼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