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稱呼你?」紀龍開問。
「我……我夫家姓羅安,我姓史,歷史的史。」她簡扼的回答。
「羅安大太……」
「對不起,請你叫我史太太。」她打斷他的話並堅持的說。
「哦……史太太,今天早上我女兒不慎跌落溪水中,你兒子是為了救我女兒才受傷的,現在經過醫生的治療後已無大礙,我會給他最好的醫療和營養直到他康復。」
她只是默默的聽著紀龍開說明緣由,沒有怒罵亦沒有哀號,只是靜靜的掉著淚。
見她一直不語,紀龍開又道:「史太太,有些事我想與你商量。」
「老爺,請說。」她恭敬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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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龍開領著史素芬來到二樓書房,在僕人奉上茶退出後,紀龍開走到她的面前,突然單膝屈跪在地,向她行了一個大禮。
「史太太,我女兒承蒙你兒子捨命相救,此救命之恩實感五內,無以言謝,請受我一拜。」
紀龍開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史素芬驚慌的奔到他面前,結巴的說:
「老……爺,快……快別這樣了,會折煞我的,我只不過是個下人,怎受得起如此的大禮,快別這樣。」
「不。小菱是我的命,你兒子會命相救便是我的恩人,以後別叫我老爺了,叫我紀先生吧!」
史素芬早有耳聞紀龍開是個恩怨分明、重信諾的漢子,今天總算是親自見識到了,但她萬萬沒想到他居然為了女兒,肯在她這個身份低微的下人面前屈膝答謝。
「紀先生言重了,只要能夠救得了小姐,而且展桓也沒事,這就夠了。」
「好。那我們就進入話題吧!請坐。」紀龍開坐回椅子,喝口茶示意她在對面落座。
「恕我冒昧的問,呃……這孩子的名字叫史展桓吧!他是美亞混血兒嗎?能否請你告訴我他的身世,抱歉,我不是要刺探個人隱私,我只是想多瞭解展桓,我很欣賞這孩子。」
「這也不算什麼隱私,展桓那張臉令誰看了都知道是混血兒,我沒什麼好避諱的。」史素芬的嘴角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似乎以擁有這個兒子而自豪。
「展桓不是美亞混血兒,他是中法混血兒,他的父親是法國空軍的飛行軍官。十七年前我從台灣的師專畢業後,便自願來這裡的中文學校教書;當時正值越法戰爭,越南人一直在爭取獨立,解決被法國人統治近百年的殖民地地位;因為我會法文與越南話,所以常被微調去做翻譯,我就是在那時認識展桓的父親。
幾年後我們結婚了,生下展桓和他妹妹,在展桓九歲時他父親申請調回法國服務,但是命運捉弄人,在我們打算整裝回法國時,他父親在一項任務中因飛機失事為國捐軀了。原本,我們可以從法國政府那裡領到一單優厚的撫恤金,但是就在他父親的葬禮上,他在法國的妻子出現了。」
她沉重的垂下眼簾,才又接續道:
「他父親並沒有欺騙我,結婚前他就告訴我在法國有個前妻,而且他在被徵調到越南時就簽好離婚證書給他的妻子,沒想到他的妻子並沒有拿去法院訴請離婚;也就是說,在法律上她還是他合法的妻子,我想就連展桓的父親也始料未及吧!不過可笑的是,他的妻子帶著與別人同居所生的女兒來參加葬禮,從法國政府手中接過棺木上的國旗,以及國家給予的榮耀和賠償金;而真正與他生活了九年、與他有真正血源的我們卻變成沒有身份的外人與私生子。」說到此,她慘淡淒涼的一笑,臉上有著不勝負荷的悲哀。
「在那之後你為何沒想過要回台灣呢?」紀龍開好奇的問。
「當初我要嫁給展桓的父親時,我在台灣的家人極力反對,甚至不惜與我脫離親子關係;如今我沒了身份,我的孩子變成私生子,再加上戰亂使得中文學校一間間的停課,我失去了工作,我們的生活簡直被逼上絕路,還好暫時找到這份別墅的管理與清掃工作,才讓我們有個棲身之所。所以如此狼狽的模樣,教我如何有顏面回台灣?
這就是屬於自己自尊上的悲哀吧!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時,可以忍辱偷生、可以受他人歧視,就是不能忍受同胞、家人對自己的唾棄、怒罵;再說,混血兒在這裡因為有不少相同際遇者,所以較能夠讓人接受,不像台灣保守的民風,混血兒被視為異類。所以就算在越南如何的孤苦無依、日子如何的艱難,我還是選擇留下來。」她潤潤乾澀的嘴唇,端起了几上的茶,緩緩的就口啜了一點茶。
紀龍開沉思一下,「展桓的中文說得極好,是你教的嗎?」
「是的,展桓似乎有語言上的天分,除了中文他還會說法語和英語,因為戰爭使學校停了不少間;而我們這裡離學校又遠,加上經濟上的因素,所以目前是由我在教導他們兄妹。」
「我想我們對彼此都很坦誠了,我就開門見山的說吧!我很喜歡展桓這孩子,不單是因為他救起了我的女兒,當我第一眼在溪邊看到他時,我就認為他是個可造之才。」
紀龍開自坐椅上站起,雙手交握在身後,緩踱著步,提出了他的計劃。
「小菱現在是小學三年級,但是這裡的學校教學情形並不理想,所以我打算聘請你為小菱的家庭教師,讓你加強她中文的基礎以及法語、英語;以後你就帶著兩個孩子住到我家來,我會讓他們接受與小菱一樣的教育、一樣的家庭環境。老實說,小菱自從她母親死後一直很孤單,雖然我極為疼愛她,但這是不夠的;她還是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老師來教導她,而且有同年齡的玩伴,對她一定會有正面影響,不知你意下如何?」
「這……」史素芬猶豫著。
「我想今天的事件或許是上蒼有意的安排吧!我一直在為小菱找一位精通多國語言的家庭教師,現在我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與你提議這件事,無關恩情不恩情;而且話又說回來,若你沒有這份本事,我也不會做這樣的提議。」
史素芬佩服紀龍開除了做生意的手腕高超外,說服人的口才也是一流。自從丈夫去世後,她帶著兩個孩子在戰火中求生存,該有的尊嚴早己被生活的重擔壓得消失殆盡;這些年的隨波浮沉,使她幾乎喪失一個為人師表應有的信念,如今他的一番話,讓她重拾人格尊嚴與自信。
她笑著回答:「紀先生都這麼說了,若我還是拒絕的話,豈不是不識抬舉了?」
「言重了,那麼以後小菱就勞你多費心了,史老師。」
「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希望不會讓您失望。」
「好了,既然以後是一家人,我想客套話就不用多說,希望你可以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一樣,不要受到拘束;兩星期後,等展桓的傷好一點,那時我們就一起回西貢市吧!」
「好的,紀先生。」史素芬帶著淺淺的微笑,允諾下來。
第二章
光陰如梭,轉眼間史素芬一家人已在紀家住了近五個年頭。自從他們住進紀家後,最快樂的就是紀菱,她有了同年齡的史詠虹作為玩伴,兩人就像姐妹一樣要好;史詠虹是個性情開朗的女孩,她的開朗也影響了紀菱,讓她也活潑起來,笑容不時掛在她那蘋果般的臉蛋上。
十八歲的史展桓已是個俊朗偉岸的青年,紀龍開看人的眼光與投資生意一樣獨到,他不但是上進且懂事的青年,傑出的才華也使他成為紀龍開事業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史展桓在住進紀家後,與紀菱建立起一種特殊的情感,他對紀菱的照顧無微不至,仿若侍衛般守護在她左右,生怕她有絲毫差池。西貢的春天是涼爽的,不像夏天那麼燠熱。
這天下午,史展桓忙完工作便優閒地在後花園的樹下看書,史詠虹對書本沒有興趣,於是抱著貓咪在草地上玩耍,而紀菱喜歡靜態的活動,便在一旁安靜的畫畫。
史展桓的視線並沒有停駐在書本上,而是白書本的邊緣掠過,悄悄的注視著畫畫中的紀菱。
她正握著炭筆在素描,微傾著頭,將長髮撥向一側,露出白皙的粉頸。
她時而垂下濃密的睫毛,專注於畫冊上;時而抬眼眺望遠山,凝視天上的雲彩;時而仰首遙望穹蒼的贊扈飛掠天際。她深思的神情帶點淡淡的幽靜,當她的大眼蒙上一層迷離的薄霧時,思緒彷彿進入一個不可知的世界裡。
那個世界旖旎嗎?可有我在其中?史展桓看得癡了,他陶醉在她的眼神中;五年前當他從溪流中救起她之後,他就一直受她所吸引,每當她來到別墅度假時,他總是躲在一隅窺視她的一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