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提早十分鐘結束上半場,沒有謝禮的直接走向後台,讓伴奏的鋼琴師獨撐大局。
他以為她會識趣的自行離去,不懂音樂的人何必浪費時間來附庸風雅,家裡的床會比硬邦邦的椅子舒服,夠她睡到世界末日。
孰料趁著中場休息時間他掀幕一瞧,原本還坐著的人兒乾脆往身側一躺,眼一閉的打起盹,不管唐突的行徑是否得體,完全無視旁人的側目。
到底是誰把票賣給她,存心讓他下不了台嗎?
藍凱斯太專注展青梅的動靜,未發覺她身旁的殷玫瑰正用如癡如醉的眼神凝視著他,直到她起身往化妝室補妝亦然。
「藍,你這場的演奏不太穩定,有幾個音走掉了。」平常人是無法分辨其中的差異,只有行家才聽出一絲絲異樣。
「我被干擾了。」他說得很淡,眼中映著一張熟睡的臉孔。
「你被干擾了?!」這怎麼可能?
麥修不敢相信耳朵傳來的訊息,以為是聽覺系統出了差錯。剛剛的那一句刷去重來,他一定忙翻了才致使身體功能出現異常狀況。
一向沉穩冷靜的藍凱斯.霍斯頓怎麼可能會心有旁騖?
「你瞧,」眼神一定,藍凱斯鎖住身著藍色小禮服的展青梅。
「你到底要我看什麼,不就是一群為你瘋狂的樂迷……」順著他的親線,麥修漫不經心的瞟去一眼,入目的一景讓他說不出話來。
「感想如何?」在看到麥修呆滯的表情後,藍凱斯的心情好了些。
感想!他居然還有心思問自己此時的想法。「我要瘋了。」
麥修不信的揉揉眼睛,用發紅的雙眸瞪視那不該存在的畫面,脾氣好得足以媲美聖人的他幾乎快抓狂了,扯著幕的一角咬牙切齒。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他明明把貴賓席的票分配到愛樂人的手中,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一個殺風景的傢伙,她沒地方好睡嗎?
天呀!上帝,請給他神的修養吧!他不想錯手成為殺人兇手。
這事要是傳回美國,他這樂壇王牌經紀人也別混了,直接回到天主身邊安息,也許能因為他的死亡而挽回些許名聲。
「很好,正常反應。」藍凱斯微勾嘴角,表情似笑非笑。頭一次有人在他的演奏會睡覺。
是生氣,也是有趣,她的大膽叫人印象深刻。
「很好?」無意識的重複著他的話,麥修覺得非常不好,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
眼前的刺激是一大震撼,他沒機會做好心理建設迎接這枚爆開的黃色炸彈,處理不當準會搞得灰頭土臉,他也不用再吃經紀人這行飯了。
「你居然說很好,你存心讓樂評人大作文章嗎?說你的音樂不再引起樂迷的激賞,徒負小提琴之神的美譽?」
「激動無濟於事,你失去控制了。」他從不將那些樂評人放在眼中,他的音樂不需要任何人評斷。
也許剛學習小提琴時是有一份熱愛,支撐他努力不懈地往音樂界發展,一天中有一半的時間他給了小提琴,只因為清揚的樂音能帶給他平靜。
久而久之小提琴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為它付出沉重的代價,也利用它逃避早該擔起的家族責任。
身為霍嘶頓家族的長孫,他背負著別人無法承受的重任,他的未來早在他出生前就已經做好安排,不能有個人思想和感情,所有的作為必須以家族的權益為出發點。
若非父親因母親的死而對他懷有愧疚,今時今日他不會站在音樂舞台上揮灑自我。
即使他只剩三年不到的自由時光,但他從未後悔當時的決定,起碼當他年老時還有屬於自己的回憶,不致空白一片地回想自己曾做過什麼,兩眼茫然的仰視藍天清算一生的對錯。
他很清楚他們仍在暗中操控他的作息,不讓他養豐了羽翼展翅高飛,浪費與生俱來的經商天分。
與茱萊兒的婚姻便是一著暗棋,他們迫不及待的想在他十年期限屆滿之際先掌控他,免得離巢的倦鳥不思歸返,壞了原先擬定好的完美計畫。
「求求你別再說風涼話了,我一個頭兩個大了,打不定主意要如何善後。」失去控制算是小事,他比較擔心此刻萌生的殺人慾望。
主呀!我有罪,我要向你懺悔。麥修意志薄弱的在胸前畫個十字,請求天主賜給他自製的力量。
「拿塊白布覆上,當她已蒙主寵召如何?」腦中一浮起此念頭,藍凱斯驚訝自己還有逗趣的一面。
無力的望望他,麥修的心口直淌血。「演奏會上放具屍體合宜嗎?」
怕是無人逗留,一哄而散。
「如果我的演奏技巧夠精湛,楣信沒人會注意她的存在。」先決條件是他能完全不受她影響。
「這個笑話不好笑,你省省吧!」麥修深吸了口氣看向翻了個身的展青梅,眉宇打了三十個結。「我看我還是請她離開好了。」
免得真上了藝文版頭條,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話。
「她有票。」不知為了什麼,他倒不願她消失得太快。
是那頭黑亮的長髮讓他有了眷戀吧?他想起自己多情的母親,相片中的她也有一頭令人神往的及腰黑髮,雖然他沒機會認識她。
一個勾起他無限哀傷的母親。
睨了他一眼,麥修握拳在鼻前揮了一下。「不要阻止我使用暴力,我知道她有票。」不然她也進不來。
「十倍價錢讓她退票吧!」至少她可以找間飯店休息一晚,不必「累」得屈就自己睡在不及身長的絨布椅上。
「十倍?」這未免太便宜她,要換了別人早趕她出場。
「你有意見?」
「我哪敢有意見,只是給得不夠痛快而已。」要不是他的教養不准許他打女人,否則她會死得很慘。
要是沒有音樂素養就別來丟人現眼,瞧她睡成那樣還算是個淑女嗎?簡直是鄉下跑來的野丫頭,優雅的禮服全讓她睡皺了。
偌大的音樂廳有誰像她這樣倒頭就睡,沒規矩就算了還製造髒亂,神聖的音樂會還自備低俗的飲料,根本是來鬧場的。
麥修心不甘情不願地由後台走出,趁樂迷尚未回到座位前準備搖醒她,口中的抱怨不曾斷過。
但是他手剛觸碰到微露的香肩,另一道身影早他一步的抱起沉睡的展青梅,低視一眼,微露令人費解的目光,接著不發一言地將她抱回私人休息室。
「喂!你在做什麼?別給我添麻煩。」怔了三秒鐘,麥修立即回神的追上去。
「中場休息時間結束。」藍凱斯風馬牛不相及的說道。
「對。」那又怎樣。
對了對表,麥修發現已有人潮陸續回座,放低音量地向他索討一個交代。
「你想讓她上頭版?」藍凱斯輕輕放下臂彎的睡美人,神情出人意料地少了冷漠。
或許是她的外表看來柔弱得像是需要特別照顧,觸及他心頭最後一塊柔軟地,違反平時處事風格地將她留下,不願她受到傷害。
「是有幾分道理,可是不像你的作為。」他的行為反常得令人不安。
「你質疑我的動機?」一回身,藍凱斯的表情冷淡得沒有音樂家該有的豐沛情感。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保護她,只知他的心告訴他應該這麼做,不然他會有所遺憾,終身也難以彌補。
「是的,我很懷疑你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麥修嚴肅地予以警告,不想把事情越鬧越大。
藍凱斯眼眸閃動著金光,微藏幽闇。「我會有分寸,你操太多心了。」
冷然的笑很灰澀,他望向沙發床上沉默的倩影,無形的壓力席捲而來。
十年自由,對他而言是多麼難得,他卻仍有被綁住的感覺,雙翼難展飛不高,時時刻刻受監控沒有自己,唯有音樂能讓他暫時逃開。
但沒人比他更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他的自由不過是想像出的假象,只為引誘他一步步走向布好的陷阱,回頭無望。
「藍,不需要我提醒你吧!你的婚期定在十月。」在這節骨眼上要謹言慎行,避免惹出更大的風波。
藍凱斯為之失笑地不以為然。「你以為我對她有興趣?」
中等姿色的她還不足以引起自己收藏的意願,只是看得順眼罷了。
「總要預防萬一嘛!你這人老愛不按牌理出牌,身為經紀人的我不得不小心謹慎。」未雨綢繆也是他工作範圍之一。
因為兩人實在認識太久了,自己對他的想法多少有些瞭解,雖然無法完全摸透他這人的古怪性情,但基本的喜好猜得八九不離十。
他出色的外表遺傳父系這方面較多,但孤傲的思考模式則偏向東方,對母親不被家族接受而枉死一事始終不能諒解,耿耿於懷父親的薄情。
不愛任何人也拒絕愛他的人接近,孤立自己的世界自成一人城堡,允許朋友的探訪卻不主動關懷。
通常越是內斂的人越容易堆積如火山一般濃烈的情感,平常看來拘謹疏遠,不願與人親近的模樣,然一旦引爆將是不可收拾的驚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