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高興他現在能光明正大地視而不見,不用去發現目前有多少圍觀的病患及家屬正對他們兩人投以注目。
她繼續唧咕地對著那片天空讚歎,讚歎的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簡品惇所認知的天空,卻也讓他在紗布底下的視覺黑幕中,勾勒出一片由她嘴裡成形的天空,既寬且大,除了湛藍的天際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多餘的雜物,她與他,像是躺在地上聊天的閒人,只讓彼此分享著這片怡人美景。
感染了她的快樂——她的快樂來得太容易,原本他只打算藉機循序漸進地開導她,讓她擁有她這年齡女孩所該有的無憂無慮,甚至一併擁有少年強說愁一樣的煩惱,沒想到竟換來連他也沒料想到的大效果。
她很快樂,而他也覺得心情恁好。
原來想取悅她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徐徐的風吹來,熱意削減數分。
「呀,一片棉花糖飄過來了!」花漾指著一團厚實的足以媲美夜市販賣的白色棉花糖一樣的白雲喜嚷。
以心理學來看……嗯——
她果然還是個孩子。
第六章
住院的這段期間,簡品惇默許了花漾每天窩在他的病房裡守夜,有時他會盯著她讀書預習;有時她會纏著他說話聊天,但幾乎每天早上都是由他叫她起床、催她上學,他發現她賴床的惡習不亞於蘊蘊,一句「五分鐘、五分鐘就好」通常都是五五相乘,拖到二十五分鐘,他身負「鬧鐘」的重責,定時得下床將她從枕頭堆裡挖起來。
她的睡顏必定可愛,可是她耍賴的模樣就讓他很想直接將她從床上踹下去,大不了犯上一條刑事傷害罪。
但對花漾而言,她享受著他每天早晨甫睡醒才特有的低八度嗓音喚醒她的樂趣,雖然他連名帶姓地叫她「花漾」,但她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努力喚跑她的瞌睡蟲的堅持,也喜歡他忍無可忍地「摸黑」下床來搖晃她時,雙掌傳來的溫熱。
他不會知道,她時常趁著他熟睡時打開床頭小燈,悄悄將他看著一遍又一遍,有幾次聽到他夢囈著法律條文而發笑,當然更開始貪心地希望自己成為他夢囈中的主角,所以她嘗試靠在他耳邊灌輸她的名宇,讓他的夢中有她。
正因為她晚上都在忙這種「正事」,導致她早上都很難叫醒。
不過,花漾也不知道,熬夜對簡品惇來說是家常便飯,生理時鐘也早調到非凌晨不睡,有時假寐只是希望花漾能早早上床去睡覺,別顧著和他說話而忘了明天還得上學,所以她深夜裡的舉動,他心知肚明,再加上那一聲聲媲美女鬼呻吟的「花漾……花漾……」讓他很難不去注意到她在期望些什麼。
好多次她喚她自己的名字喚得正起勁時,他都很有衝動想出聲嚇她,讓她明白自己做的事可不是神不知鬼不覺,但最後總是作罷,耳朵裡聽著她的聲音,她的影像立刻在腦子裡成形,速度快的連他都來不及深思,或許他打從心底不願破壞她這份自得其樂,也或許,他擔心一旦點破了她半夜的行徑,會讓兩人日後的相處添了幾分尷尬,那麼他倒寧願繼續裝睡下去。
不過當她的毛手開始在他臉上游移,他便只能靠著誦念法律條文來忽視她越來越腧越的舉止及自己若有似無的生理反應。
除此插曲之外,兩人倒在一間房間內處得融融洽洽。
簡品惇從沒想過,這種本該是與親密愛人在透著暖暖陽光的早晨清醒互道早安的情景,竟然提早發生在花漾身上,而且——他完全不覺得突兀,甚至認為如此自然。
「傷口都恢復得還不錯,可以出院了,下個月29號再回來拆線。傷口不要碰到水,飲食方面也要注意一下。」
診療室裡,主治醫師終於下了特赦令。
「醫生,那他的眼睛——」
花漾才起了頭,醫生就明白她要問什麼。「拆了線才知道,先不用抱太大的期望,也不用先急著失望,眼部的傷害有時不是外表OK就代表內部也OK,還要觀察內部組織有沒有受傷、眼球是否因而變形、眼內出血和視力模糊這些問題,還有長時間下來青光眼、白內障、視網膜剝離等等的危機,我不敢給你保證。出院前護士會拆了兩眼的繃帶,左眼會用眼墊繼續保護,這段期間就稍微辛苦你的右眼了,少看電視少看書,多讓它休息,可別下回來拆左眼的線還得順便治療右眼。」
「那應該不影響工作吧?」醫生那番話嚇著了花漾,卻沒能嚇到當事人。簡品惇還有心思擔心他的工作。
「你是做什麼的?」醫生推推眼鏡。
「律師。」
「只要是不用下水的工作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Miss張,下一位。」換人。
「謝謝。」
簡品惇一從椅上站起來,花漾立刻衝過來扶他,兩人一併走出診療室。
醫院的長廊走道很長,而他們走得很慢,他是因為行動不便,她卻是心有所繫。走著走著,她停了下來。
「萬一瞎掉怎麼辦?」
一絲絲驚恐在花漾眼底生根,望著眼前高挑斯文的男人,她無法想像若是他失去了視力,接下來要如果面對這巨大轉變?
而這個轉變是因她而起的,讓她的驚恐以倍數的方法擴散開來。
筒品惇也跟著停了腳步,「還能怎麼辦?」反問。比起全盲來說,這結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雖然他幾乎可以篤定,左眼是廢了沒錯。
「我……覺得好內疚。」她低著頭,吶吶說著。
「放心,我不會告你的。」他還有心情說笑。
「我又不是擔心你告不告我的問題,而是良心上的不安呀!我害你失去一隻眼睛……」天,想到這裡,她就覺得自己罪該萬死了,明明是她自己招來的禍,為什麼要簡品惇來替她承受,本來該瞎該破相的人是她呀!一個天真的想法立刻在她腦中浮現,「既然是我犯的錯,本來就該讓我自己承擔!我們再回去問醫生,如果我把我的眼角膜捐給你,你的左眼是不是就會好了?」語畢,她牽著他又要再折回診療室,反倒這回是簡品惇不動如山,讓她拖不動半分。
「我的情況和捐不捐眼角膜沒關係,你死心吧。再說,你肯挖,我還不肯收。」
「為什麼?」
「若這樣做,我當初何必跳出來替你擋那把扁鑽?打從一開始就讓你直接挨那一擊就好了,不是嗎?」天知道如果那把扁鑽是劃在她臉上,他會不會自責到死。
「可是你那時一定沒想到後果,說不定你要是早知道如此,你就不會……」有很多事都是發生了才來後悔呀。
「千金難買早知道,事情發生都發生了,除了接受它、習慣它、甚至是享受它,其他的都不用多說了。」簡品惇邊說邊將她拉回往病房的走道,俐落的不像要人扶持的眼傷患者。
「那你一定會很討厭我、很痛恨我,巴不得剝我的皮、喝我的血,想教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我嘗嘗比你所受的傷更慘痛的滋味——」花漾垂頭喪氣。
「為什麼我非要如此變態?」他不恥下問,虛心求教。
「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呀!你可能會為了想報復我,故意先對我好,等我上當之後才狠狠拋棄我——」接著她就要捧著破碎的心,悄悄懷著他的孩子遠走他鄉,在一家小小的工廠裡當女工,然後房東的兒子一定覬覦她的美,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凶夜裡潛進她的小套房——
叩!
「腦子裡面全裝些什麼呀?!胡思亂想。」忍不住敲了敲她的頭,想將那些不切實際的電視劇情給趕出她的思想中。她的心思實在是單純到連猜都不用猜,就可以知道她八成在方才短短數秒鐘內演了部八點檔肥皂大戲。
「不能怪我胡思亂想,我是真的很內疚,也很怕你嘴上不說,心裡卻對我恨得牙癢癢的——」捂著腦袋,她半蹲下身子嚷疼,咬咬唇,「而且那天你也這麼說呀……」
「哪天?」
「就是那個本來佔著你手機快速鍵『5』的應什麼的來看你那天。」她咕噥很委屈,「你說『我是因為她而賠上左眼』,我在門外全聽到了,一清二楚……」
那天她提早下課趕回病房,卻從門縫間聽到簡品惇房裡有交談的聲音,原先她以為簡品惇在講電話——這段住院期間雖然簡品蘊替他向事務所請了假,不過她知道他每天還是會以電話和事務所的同事連絡,有時討論一些深奧到讓她只聽得懂單字,拼湊起來卻變成外星語的案例;有時研究一些個案資料云云之類的公事,這似乎也成了他打發住院時雙眼不便的無聊時間唯一方法——後來她才湊近門縫瞧,就發現一名西裝筆挺的男人正與簡品惇在聊天……基本上,她覺得那個男人是來做心理諮詢或是告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