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算和他父親在一起最久。她來時希文出國唸書了,和她沒打過幾次照面。她只 第一次見面時,驚訝地好好打量了希文一番,對費宗澗說,「看不出你有個這麼俊的兒 子。」
當天夜裡,希文聽到隔室的一小段私語。
「嘿,你這兒子幸好長得不像你。」梅姨說。
「怎麼說?」
「你太太八成很漂亮,才生出這麼俊的兒子。怪不得你沒有一張她的照片。幹嘛? 怕我一比給比丑了,心裡吃味?」
「扯哪去了?」他父親一貫是那懶洋洋、不經心的語調。「我和希文他媽草草結的 婚,根本沒拍照。之後也沒照相,哪來的照片?」
「喲,瞧你一副老實相,弄了半天,難道你把人家肚子弄大了,才慌慌張張娶來的 ?」
「沒這回事。」
「沒有才怪。你說嘛……說嘛……喂,先說了再辦事。」
「唉,好,好。你小聲點。」費宗澗壓低了嗓音。「他媽媽嫁給我時是懷孕了沒錯 ,可是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自願當龜公啊?」
「哎,小點聲。她是個好女人,遇人不淑而已。何況我……我不能生育……」
「你什麼?你這沒良心的!怪不得!我遠以為我自己肚皮不爭氣,搞了半天是你不 能下蛋!」
「噓,別鬧嘛!一會兒讓希文聽見了……」
他沒再聽下去,下床出了房間,在院子裡站了大半夜,第二天便走了。他始終沒向 他父親提及或問起這件事。
希文後來瞭解他父親是耐不住寂寞,卻又是個不很懂生活情趣的男人。也許這是那 些女人都無法和他長久的原因。但如此不間斷地換伴侶,他仍是寂寞的。
有時希文會想或許這是為什麼他當初走入時裝這一行。他曾在接觸形形色色的女人 中,試著去瞭解一個男人能自其間得到什麼樂趣和滿足。但顯然他父親追逐的,需求的 ,和他截然不同。當女人,尤其美麗得耀眼的女人,成為他事業裡的配件,裝飾,展示 品,他便完全放棄了去瞭解他父親。因為女人在他們各自的生活當中,代表全然不同的 意義。
他寂寞嗎?希文偶爾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結論是,他太忙了,無暇寂寞。哦,他當 然有過女人,從不固定,那是人的身體本能的需要。他不稱為性,太浮濫;也不視之為 欲,太低俗。兩個異性肉體互取所需的行為,也是一種藝術。他是如此看待那件事的, 遵行身體的哲學。他想過或許他生父對他母親便是這種感受。因為如此,他在處理兩性 之間的關係時格外謹慎。
但現在,他想著兩天之內遇到兩個女人,寂寞忽然沒來由地侵上來。他有種要去接 近她們,瞭解她們的慾望。欲而非欲,這是種較深刻的感覺,他以往鮮少對女人有過的 感覺和渴望。
不知何故,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兩個女人的出現,對他長期冬眠,秩序化,理性化 的生命,將是種驚悸。
第二章
「喝!你給我喝!」他粗暴的大手用力捏住八歲女孩的臉頗兩側,迫她張開嘴, 他將一杯酒潑倒進她嘴裡。粗烈的酒精辣得她嗆咳不止,眼淚直流。他得意地仰頭狂笑 。
「你饒了她吧!我喝,我陪你喝。」為她擋駕護衛的母親把她拉到身後,伸手去搶 酒瓶。但酒瓶自她瘦弱顫抖的手滑落,在地上摔破了,酒溢了滿地。她驚懼地拉著女孩 想逃開,然男人已經一把揪住她的頭髮。
「他媽的,臭娘們!滾開!」他一巴掌將孱弱的女人摑得嘴角淌出血,接著狠狠一 堆。她跌跌撞撞地撞到牆,額頭撞出血來,她哼了一聲,身體順著牆軟倒在地。
「媽!」
「媽什麼媽?去你媽的!」男人拖住跑向母親的女孩,拽著她的胳臂,往房間大步 走去。「你那個媽一點用也沒有,你替她好好伺候老子,讓老子爽快爽快。」
「媽!你把我媽打死了!你把我媽打死了!」
他將試圖對他拳打腳踢的女孩扔到木板床上,就手狠摔了她兩耳光,打得她兩眼冒 金星,耳際轟隆嘶鳴。她還來不及自暈眩中恢復,只覺他粗蠻地撕破了她的褲子,用力 掰開她兩腿,接著一樣巨大的硬物戳入她瘦小的體內,尖銳的痛苦刺穿了她,她尖叫著 ,身體在他兇猛的撞擊中迸裂……〞
***
她喘息著驚醒,身子在床上彈坐起來,一手握住干痛的喉嚨。房間裡的主燈,梳妝 燈,床頭檯燈,全部亮著,她一個人,她很安全。
她將依然顫抖著的身子挪離開床,走去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完。覺得平復了,她慢 慢踱到窗邊,俯視十二樓下的市街夜景。馬路上仍有車輛穿流不息,霓虹燈遠遠近近地 閃著七彩虹燈。流蘇般的雨讓景物蒙上一層奇幻色彩,就如她的生命般詭異。
她好久沒作這個噩夢了。它常常存在的,只不過通常是一道斜刺裡猛射而來的強光 ,使她看清楚她在生命中擔負的使命,而絲毫不敢稍有鬆懈怠惰。
〝她們都死了。〞
她將額頭靠著玻璃,閉上眼睛,在心裡慟哭。忽然,她覺得好孤單。而一個男人的 臉孔立刻躍入她腦海。她吃一驚地把頭拉離玻璃窗。為什麼她會想起他?
費希文。他也在她的計畫當中,只是她沒預計這麼快和他面對面。
〝小姐貴姓?〞
她為什麼要告訴他?她的名字對她具有深重意義,和她的身世一樣,是個只屬於她 自己的秘密。
***
〝你是中國人,應該有個中國人的名字。我們叫你安若。是中國人安之若素的意思 ,也代表我們希望你自此平平安安。而你既是上帝送到我們門口的禮物,牧應該是最適 合你的姓。牧安若,你叫牧安若。〞
***
很長一段日子,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自己為何如牧師夫婦 說的,倒在教堂門口。他們帶她回美國,視她如女,給予她任何一個孩子在正常家庭中 應得的一切。
她十二歲那年,學校班上有個坐在她後面的男孩,拉她的髮辮開她玩笑,她像挨了 揍似地尖叫不停。那一刻,一些失去的記憶狠撲而來,像飛快車般狂奔踐踏過她。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包括養育她的牧師夫婦。
那次事件前,只要有男孩子靠近她,碰到她,她就開始殺豬般尖叫。她越如此,他 們越愛逗她,招惹她。但都沒有在課堂上那次叫得凶。她一直喊到喉嚨嘶啞,沒有人能 使她停下來,直到有人通知了牧師娘。她趕到學校把她帶回家,她坐上車後才安靜下來 ,掉進那閃光一剎間竄回來的記憶裡,一句話也不肯說。第二天她依牧師夫婦的教誨, 到課堂上向被她嚇得半死的老師及同學道歉。但那以後,所有人都遠遠避著她。那是她 形單影隻,獨來獨往,無朋無伴的開始。
她不在乎,從不在意。即使牧師夫婦因車禍去世時,她哀傷逾恆,因為他們是她在 世上僅有的親人,可是她也不曾感到如此孤單。
〝她們都死了。〞
這句話抽掉了她所有的希望。一個人一生能死幾次呢?但是她這次不能死,現在不 能死。希望被帶走了,憤怒和恨還活著。這些,也是一種生命。
安若回到床上,一手按住痛楚的胸口,眼睛瞪著白亮的燈光,忽地看見的卻是費希 文探究的目光。
夾雜著悲慟的痛苦與對一個談不上相識的男人的迷惘,她終於沉入不安的睡眠中。
習慣了與寂寞、孤苦、惶惑、悲痛共存有個好處,第二天早上安若看著鏡中的自己 ,想道,悲則悲矣,可是不會再有更大的苦楚能打擊得了她,事實上,當她還是小女孩 時,恨在她心口萌生的剎那就化成力量了。
〝不應有恨,安若。應感恩,感謝。遭遇固然不堪,因而磨人,但也因此使你比別 人茁壯、堅強和勇毅。〞
牧師父親──她一向如此稱呼他──的一段哲語掠過她的思維。
她明瞭牧師父親的語義。她也知道事不關己時,說什麼都很容易。
將一些必要的必備物放進大皮包,她走出房間,坐電梯到七樓,出電梯,穿過無人 、安靜的走道,從太平門步行至地下一樓,然後由飯店一條員工專用的後門通道走上大街。
***
飯店對面一棟玻璃帷幕辦公大樓十五樓一間寬敞而現代化的會議室裡,希文面窗而 立,沉思著。他背後一群工作小組等著他決定最近一次排練時間,他腦子裡想的卻與工 作無關。早上整個會議過程中,他有泰半時候都心不在焉。這不但與他的一貫工作態度 不符,而且今天的會議很重要。他們商討的是三個月以後的一場大型春季服裝秀的細節 ,由於還有些自巴黎邀來的名模特兒參加演出,這場表演自是十分隆重,而希文的絲築 服裝公司負責主辦,任何細微小節都不容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