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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依舊,人事全非嗎?在她眼裡,卻是景物不再,人事歷歷如斯。
小鎮依然,但許多舊房舍都已為新建築取代,窄小的石子路拓寬為柏油路面了。那片原始山林成了國家公園,附近的大型觀光飯店繁華了她記憶中簡樸的小鄉鎮,教堂原址矗立著一棟現代化公寓住宅。這兒曾是她的生命獲得再生的地方,如今尋不到一絲舊日痕跡。
她繼續走著,陌生的景物驅不去她腦海中熟悉的影像。曾經一度空白,再回復後便 一日不曾消逝的記憶,在她步入一條巷弄,看見一排竟依然存在的低矮建築時,驀地席 卷而回,她的血液頓時在體內狂奔。
這是她來此的目的,溫習她的痛苦──雖然她二十幾年來從不允許自己忘記──讓 恨燃燒。恨,是她生存的原動力。
她往前走,絲毫不察身後有個人。他自她繞過教堂舊址,便一直跟著她。她停在一 間彷彿已再經不起風雨飄搖的違章建築前。回憶將她拉入黑暗裡,就像從門口望進去, 只看得見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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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乖乖待著,敢出半點聲音,老子抽斷你的喉嚨!」
隨著威脅之後,皮帶加強警告般往門板上抽了一下。黑漆漆的小斗室裡,四歲的小 女孩抖嗦地縮在角落。裡面氣味很難聞,又酸又臭。但總比在外面挨皮鞭好。她不敢太 用力抱她的身體,皮帶在她全身到處留下了灼燙的痛苦,那種痛,彷彿深入骨髓,永遠 不會消失。她想她也許會痛死掉,但死了就不必再動不動挨打了。她虛弱、疲憊地把頭 靠著牆,等候、祈禱死神來帶她走。
「求求你。讓她出來,她只是個孩子,她什麼都不懂啊。求求你……」
媽媽苦苦哀求的聲音喚醒了她,她費力地睜開腫脹的眼睛。爸爸巨大的手掌幾乎打 得她眼珠子震跳出來。她的臉感覺像吹滿了氣般鼓了起來。
「你懂!你就是懂的太多才會生下這個野種……」
「求求你,放她出來吧。她傷成那樣……你把她打成那樣……」
「我打她,我打她怎麼樣?你心疼她,還是心疼讓你懷了她的王八蛋?你為什麼不替老子生個孩子?難道老子的種不好嗎?」
「求你放她出來……我給你磕頭……你要我做什麼都聽你的……求求你……」
「這會你都聽我的啦?好,過來!」
「求求你……」
「少囉唆!」
她沒有聽到鞭打聲,但是她母親痛苦的叫聲和呻吟,撕裂人心肺地傳來。她知道媽 媽又為了她遭到可怕的處罰,那一定比鞭打更可怖,她不顧疼痛地將身體推倒在地上, 拖拉著爬到門邊,同她無力的小拳頭捶擊反鎖的門,灼痛的喉嚨發出嘶啞的哀喊,「媽 ……媽……不要打我媽……我聽話……丫丫乖……丫丫聽話……不要打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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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隧道的黑洞裡突然走出來一個人,是個傴僂著面容憔悴的蒼蒼老婦。她心口揪成一團,兩眼緊緊盯著眼前的老婦人,看到的,感覺到的,都只是陌生。她不認得這位老婦,她認不出她來。
老婦人斜著臉向上看著她,一隻被歲月揉皺的細瘦的手遮在額上,擋住午後太陽的強光。老婦說了一句話,她還聽不懂。老婦重複一遍,她還是不懂,但是她扭緊的胸腔放鬆了些。這位老婦不是她要找的人。
「請問……」她些許尷尬及無措地開口。「你住在這裡嗎?」
老婦皺著幾乎被皺紋壓擠得變形的臉。「聽嘸啦。」她轉身要回屋。
「等一下!」她急忙叫住她,「請等一下。請問這裡是不是……有沒有一個……」 她急得比手畫腳地不知從何問起,語言不通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障礙。
「需要幫忙嗎?」一個磁性的男人聲音插進來。
她轉頭,遇見一雙善意、帶點迷惑的眼睛。「你會說台語嗎?」
「會一點。你找人?」
「嗯。有個叫塗開的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還住在這。」
他替她用台語向老婦重複她的問題。
老婦點點頭。「是啊。」
「他太太呢?」她問。
這次老婦沒等男人翻譯,手指指著她自己。「哇就是啊。」
她怔了怔。
男人以為她沒聽懂,遂說明,「她就是塗開的太太。」
「不是,不對。」她半自語地喃喃,而後面向男人。「請幫我問問,我找的是二十 幾年前住在這的塗開。他有個太太,還有個……女兒。」
他代她轉述了,老婦露出恍然的表情,嘰哩呱啦說了一串。
「她說什麼?」等老婦停下來,她急切地問。
「她丈夫是你要找的同一個人。至於他原來的妻子、女兒,她們都死了。」
「死了?」她腳下踉蹌了一下,男人立刻握住她胳臂。但他一碰到她,她卻有如觸 電般跳開。
他關切地注視她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你還想問什麼?」
「請問她,她……她們是怎麼死的?出了什麼事?」
他問了。這回老婦說一句,他轉譯一句。「她不清楚。像是母女兩人同時得了急病 ,夜裡死的。沒人確實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請幫我謝謝她。」
他代她向老婦道了謝,一轉身,她已經走到巷口了。他很快追上她,當他再度伸手 企圖扶她,因為她步履有些不穩,她又一次驚跳開,停下腳步,探幽的黑瞳瞪著他,他 困惑地收回手。
「你還好吧,小姐?」她眼底深重的哀痛驚動了他。
她彷彿隔了一會兒才聽見,變溫和的眼神露出一絲歉然。「哦,我沒事。只是… …難過。」她嘴邊拉了個牽強的笑。「剛剛謝謝你。我很抱歉就這樣走開,只是我一時 ……」
「沒關係,」他舉一手阻止她的解釋。「我瞭解。聽到這樣的消息,任誰都沒法一 下子接受。那對母女是你的舊識嗎?」
「是……小時候的鄰居。我離開的時候還很小,很久沒見也沒有聯絡,所以我想來 看看她……們。」她搖搖頭,一頭黑匹緞般烏亮的直長髮在她挺得筆直的肩後甩動,卻 甩不去她眼底的深沉悲哀。「再一次謝謝你……」
「我姓費,費希文。」他看出她要走,可是他下意識地不想就這麼讓她走掉。「小姐貴姓?」
她猶豫了一下。「牧,牧師的牧。」
「牧小姐,你臉色不大好。到我家坐坐,喝杯茶,休息一下好嗎?我就住這附近。 」
「不,不要,謝謝你。」她拒絕得飛快。「我該走了。」
他注視她疾步走開,抑住跟上去的衝動,張著的嘴也沒發出聲音。
當他在原來是教堂的路邊看見她,一驚復一喜,接著便納悶起來。她的臉龐五官和 狄蘭德小姐相似,但髮型完全不同,立即吸引住他的神韻亦與狄蘭德差之千里。除了那 張臉蛋和身材和狄蘭德小姐幾無二致,她看上去分明是另外一個人。
然而也是那張和狄蘭德酷似的臉,使她們看來截然不同。這位牧小姐的情緒全寫在 她雅致的臉上。當她沿街走著,愁懷和感傷濃得彷彿要將整條街道和兩側的建築淹沒。 她駐足矮屋前時,他遠遠看著她,她的表情有如那屋子是個食人怪獸般。等那老婦出來 ,她臉上的驚怖和絕望瞬間化為教人看著便心痛起來的沉痛和悲傷。
而最最摧折他的,是聽到那母女的死訊時,彷如死去的是她的親人般,他幾乎可以 看見排山倒海的痛苦在她體內爆炸,將她炸成了碎片。當她茫茫然轉身自他身邊走開, 她肩上負荷的悲傷和哀淒,卻竟使她的背挺得更直。
又一個謎樣的女人。短短兩天,他心湖波動了兩次。費希文想不透他何以竟在如此 短的時間內,遇見兩個如此貌似,然又如此不同,且都深深打動他心腑的女子。
而他有種感覺,他還會見到這個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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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氣色很好。」費宗澗,希文的父親,開門見到他總是這句話。
他並不常回恆春老家,工作忙,常要四處旅行是原因其一,其次是他和父親除了一些老套的寒暄詞,說不上幾句話。
「梅姨不在?」他隨口問,並不真的關心。
「打牌去了。」費宗澗淡淡答,隨即坐回客廳的籐椅,繼續下他被打斷前獨自下著 的圍棋。走了顆黑子,想到另一句慣例的問話,又抬起頭。「這次住幾天?」
「不一定。」希文的答覆也是千篇一律。
梅姨是他父親的第七個太太。第三個以後,希文就不再在父親又帶一個沒見過面的 女人回來,說,「希文,這是你新媽媽」時,乖乖叫媽媽了。
小時候他始終不懂為什麼爸爸不斷給他換媽媽。他親生母親在他出生不久就死了, 希文連她的長相都不記得。前三個新媽媽都發生在他四歲之前。他後來才明白,他父親 不停換女人,不是為兒子找媽媽。她們沒有一個關心過希文的存在,費宗澗則根本不關 心她們是否關心他兒子。第四個對希文很嚴,是個有潔僻的女人。其他多半是些花枝招 展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