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三叔、遠親近鄰,莫不因為羅剛還有一個成器的兒子而欣慰不已,眾人頻頻對阿飛伸出關愛的手,阿飛雖然覺得有點不自在,卻不像以前那麼反感了,反倒覺得他們有一種樸拙的親切,迂腐的可愛,就像母親所說的,粗俗小家子氣,得失榮辱分明計較。但是,他們很坦率,很直接,這正是阿飛長久以來居住的環境所欠缺的。
喪禮結束後,聽說他們馬上就開始計算花費和莫儀,並且為此差點大打出手,阿飛搖搖頭,莞爾離去,有點蒼涼。
而父親,他稱為父親的人就這麼離開了,真正地離開他的世界,阿飛想著想著,真正的悲傷從心裡升起,不禁放聲哭出來,哭出了他心底最深最不為人知的渴望。那渴望埋葬在一個小男孩的心靈裡、那希冀消失在那稱作父親的不斷錯誤裡,一年復一年,他以為自己早已不再需要那個稱呼、那個型式與那個意義了。但是——
我居然在乎、居然是渴望的,只是,他的不負責任、他的懦弱無能、他的欺騙荒唐早已撐不起我的渴望罷了。但,我多麼想要一個真正的父親啊!不,不,我不是要什麼真正的父親,我只要你呵,不管你是無能無賴也罷,不管你是罪大惡極也好,也不管你愛不愛我、關不關心我,我真的只要你,只要你是我的父親。但是,你卻死了,你卻死了……
阿飛覺得徹骨的哀痛遍及全身與整個心靈,天啊,我居然是愛他的,我居然那麼愛他而不自知。但是,一切都太遲太遲了。
他往天空裡喊了好大一聲——「爸!」
天空的回音好小好小,很快地,就散入空氣中,化為無聲無息了。
當他回到杜鵑花城時,眼見同學笑鬧如故,自己心裡卻是一番滄海桑田,似乎回不去那種新鮮人的心境了。
芊雅等待著他前來道歉賠罪,她並不想真的與他決裂,只是需要一些台階與更多的溫柔熾愛罷了。但是,羅飛怎麼了?陡地沒了下文,當時那股熱切勁兒呢?為什麼不再堅持?為什麼不再在乎了?
阿飛對於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賠罪已經累了倦了,任憑內心對芊雅仍有萬般牽念,他卻再也提不起勁來疲於奔命了。芊雅太難捉摸太難掌握了,面對這一樁樁事情,阿飛益發感覺到兩人的距離與隔閡。於是,把自己放逐在速度之中,冀求那瞬間的忘我、無我。
兩人偶爾在校園裡碰到,那兩對眼睛裡均是存著疲累、懷疑與牽掛;那兩顆腦子也分明倔強著瞥扭著,因為驕傲與任性;但是,他們的頭腦卻都不願去衡量那雙互相交會的靈魂是多麼渴求彼此。
或許,就這麼結束吧?!芊雅苦澀地嚥回溫柔話語,既然你那麼痛苦於我們的關係。假如,你真的一點也不眷戀了,那麼就讓一切過去吧,羅飛回望她頎長秀麗的身姿,我會祝福你的,只要你覺得幸福、覺得快樂就好了。夏志翔的確是個最適合不過的人了,相信他才是能夠帶給你幸福的人,芊雅!芊雅!我真希望能夠少愛你一分,但是,好難……好難……
不久,暑假來了,芊雅接受父母的安排往英國遊學去了。
她的寄宿家庭是對非常和善的老夫婦,世代居住在康橋,很難得的是,他們對台灣居然也不陌生,「福爾摩莎」,美麗之島是他們對台淺的稱呼與讚美,他們也常常對朋友提到「我家那個美麗的東方女孩,」話裡充滿了匿愛。
芊雅能夠和他們認識覺得幸運極了,下課之餘也愛和他們聊天或者陪他們到處遊玩。尤其勞倫斯太太擁有極功的雙手,不時會教芊雅做些小工藝或者插花,兩人友誼隨著時間日益增長。
「芊雅,你有煩惱!」她見芊雅經常佇立在窗前望著花園發愣與歎息,忍不住問她。
「嗯,勞倫斯太太。」芊雅於是把羅飛和她的事說給她聽,還拿出羅飛的照片給她看。
「嗯,的確是個很出色的男孩子。也很麻煩。你看他那對眼睛——」勞倫斯太太微笑著搖頭,「他的眼睛太難掌握了,難怪你會受苦。」
「我也讓他吃足了苦頭。」芊雅非常後悔自己的一些舉動,「我是不是太急了?要求太多了?」
勞倫斯太太點點頭,「你要求他太多了。芊雅,假如你愛一個人,千萬不要想把他變成你想要的樣子,那樣子會破壞兩人的關係,到最後一定會毀了愛情。他很好啊,會嫉妒是因為太愛你了,行為衝動是因為他直率坦白耶?!芊雅,回去把他找回來吧,我覺得你們兩個誰也離不開誰。」
芊雅投進她的懷裡哭了好久,久久不能平抑,對羅飛的思念也隨之愈發強烈。
剛好在那時,英國舉辦一場摩托車的夏季賽車比賽,芊雅得以目睹那些意氣風發的青少年如何在完美的場地上盡情盡性揮灑青春,不僅向自己的極限挑戰,也同時獲得了高度的尊重與讚賞。相較之下,以羅飛的才華,但卻侷促一隅,不斷壓抑,東躲西藏,而且隨時有可能被冠上各種罪名,芊雅想著,心疼如絞。如果羅飛生在英國、美國或其他國度,應該是一個比現在更具光輝更得抒展的生命吧?
想著想著,她益發身陷甜蜜的情感與回憶中不能自拔,思念羅飛的心也日益熱切。終於,她再也不管學業課程尚未結束,也不顧同學的詫異目光便束裝返國。她下定決心,不管有沒有那個醜小鴨或真天鵝,她都要向羅飛表白一切——沒有他,自己的存在根本毫無意義。
勞倫斯太太緊緊地抱住她,淚水潸潸而下,「好好保重,我的小女孩。祝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我會的,謝謝您們。再見!」芊雅萬般不捨地別了他們,直奔家園。
在飛機上,她把前塵往事想了一遍,益發嘲笑自己的幼稚。那些甜蜜美麗的日子曾經美好地存在過,為了什麼失去了?都只因自己的不知珍惜;而真實橫互於心間的愛情為什麼給蒙蔽了,那也只因為自己太任性了。不曾去瞭解羅飛,不曾深入他的世界瞭解他需要什麼,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以為他對自己的好都是應該的。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呢?我自詡為聰明有智慧的新新人類,為何犯下這愚蠢千年的錯誤呢?
阿飛一俟放假,便和呂浩等人投入飆車的行列。他們這時配備齊全,直追外國的職業選手,絕非一般輕易飆車卻無視生命可貴,而且毫無安全概念的年輕飆車族可比。
阿飛再一次展現了速度的魅力,以凌厲之姿,從南到北,征服了無數飆車族,也征服無數觀眾的心,他示範了真正飆車的典型:安全第一、守紀為要、與速度競爭不與人爭,向自己挑戰而不向別人挑戰。
這一段日子,趁著南北串聯,他得以親身看一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各地的風俗小吃名勝深深地使他著迷。呂浩看著他那股對凡事凡物的認真勁兒,不得不佩服。
有時,夜宿郊野,在帳棚外,卻見他踽踽獨行,鬱鬱寡歡,似有無限心事。
「阿飛,你有煩惱?是不是為了那個傳言中的女孩子?」
「呂浩,你知道你最想要什麼嗎?」阿飛並沒有直接回答他,「以前,我覺得飆車的快感可以帶我超越一切煩惱,所以我不顧一切地狂飆;然後,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覺得不和她在一起,我的生命就毫無意義,於是費盡了心力去追求這一段感覺;高中的時候,我以為大學是一切的解答,所有的歸依,所以也投注了莫大的心力拚命擠上來。如今,我飆過我也愛過,卻依然覺得很孤獨。呂浩,上大學之後,你是否覺得很滿足了呢?」
「偶爾。當別人以欽羨的目光看著你的時候。」呂浩坐在他身邊,看看黑壓壓的天空,幾顆微弱的星子一明一滅,「但是,很多時候我也很迷惘。這也是我愛飆車的緣故。」
「這麼說,你和我也有同感?」阿飛向前方投擲了一顆石子,顯得很憤懣,「這個人生,很荒謬,你覺得呢?她也曾經說過的。」
「那個她,真的已經是過去式了嗎?」呂浩淡淡地問。
「或許吧。現在,她人正在劍橋,也許賞風吟月,早就忘了我。」
「阿飛,其實你不必妄自菲薄,沒有人能輕易忘了你。」呂浩持平地說,「也許你們只是誤會一場。」
「也許吧。呂浩,也許,我和她將會誤會冰釋,重新像以前一樣熱愛對方。那又怎樣呢?」
「什麼怎樣?很好啊。你會覺得人生突然變美好了,會對今天的長吁短歎感到不可思議。」
阿飛苦笑,搖搖頭,
「其實,問題還是會一而再,再而三週而復始,直到有一天,我們又重新厭倦了對方,又急於逃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這人生真的很複雜,自己真的很不瞭解。我也不瞭解自己究竟真的想要什麼。我愛她,深深地愛她,我也知道,她是愛我的,但是我無法抗拒那潛藏在生命底處的逆流,它隨時以各種不同的姿態出現,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一件事,有時甚至只是一個瞬間閃快的心情,它嚴重地擾亂了我,使我對這人生這一切,充滿了不安不定的感覺。使我無法安於任何一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