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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魚麗

  「羅飛,你——」芊雅蒼白著臉,毫無血色,那眼神充滿怨恨悲傷絕望,「你放心,他陶醉得很,他的品味比你高明多了,絕不會對一隻毫不起眼的醜小鴨有興趣。」

  「也許我過去的品味並不怎樣,現在倒好得很。」羅飛一字一句,夾槍帶劍,殺得她遍體鱗傷。

  「我終於明白了。你是一個多麼殘忍無情的人!才多少日子,你居然說出這麼刻薄無情的話,把過去所有的一切都一筆抹殺。也好也好,我總算明白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你該去和你樓上的醜小鴨溫存了,看看在你的甜言蜜語的滋潤之下,將來會不會變成真正的天鵝。」說完,在還沒哭出來之前,她快步奔下樓,推開他,投入街道中。

  阿飛怔怔的,還在旋風中。她來做什麼?她為什麼這麼在意裴瑄?為什麼如此絕望?難道她還在乎?——不,不可能的,你別上當了,她只不過來嘲笑你罷了。她不是安心要丟開一切嗎?她不是已經和夏志翔出雙入對了嗎?——那她為什麼要來?

  「阿飛,你回來啦。剛剛有個女的,一臉神氣地敲門,看到我,頭抬得高高的。我問她要不要進來坐,她理都不理人……」裴瑄故意裝得很無辜。

  「裴瑄,對不起,我累了,你的問題我明天再給你解答。可不可以請你回去,讓我清靜一下?」阿飛的心亂成一片。

  裴瑄識趣地收了收桌上的書本,說了聲明天見,帶上門離去。

  翌日,阿飛收到了一疊信件與大大小小的禮物,全是他送給芊雅的,裡頭附了一封信:

  羅飛:我把你給我的所有回憶還給你,但我會永遠記得你給我的侮辱與輕視。今天之前,我還存著許多美麗的夢想;而今而後,它將變成可憎的記憶。

  林芊雅

  阿飛的手冒出冷汗,他從來沒有感覺到那麼害怕過。芊雅的怨恨力透紙背,天啊,我究竟說了什麼混賬話?羅飛頓時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

  他花了一筆不小的錢請李玫玲吃飯,希望透過她瞭解芊雅的事。

  「你這個傻子,」玫玲美食下肚,終於對阿飛微微示好,「還不趕快去找她,她的眼裡只有你。」

  「那個夏志翔,他——」

  「他算老幾?在芊雅這個笨女人的眼裡,只有你才是最完美的,也只有你才是她的寶貝。」

  玫玲看看阿飛不能置信的眼光,又說:「沒錯,她是覺得你有點幼稚,所以她給你時間和空間讓你成長成熟。說實在,我也不覺得你有多好,偏偏她對你癡心得沒話說,一聽說你和那個裴什麼的要好,她就忍耐不住了,再也不管你幼稚與否了,說要去找你,大概害怕你被別人搶走了。昨晚就沒回來,我以為她在你那裡……早上回來,一臉慘白……」她話還沒說完,羅飛丟下一句「謝謝」便匆忙起身,朝校園奔去。

  文學院、圖書館、共同科教室、合唱團、幼撫社……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全都沒有她的蹤跡。

  「沒有啊,她沒來上課。」

  「沒看到她。」

  「林芊雅?沒有啊。」

  阿飛發狂般地來往奔走,像一隻失去方向的動物撞來撞去。

  夏志翔!她會不會去找他?於是羅飛又跑到工學院,還有代聯會辦公室,也沒有看到夏志翔。

  「你找我?」夏志翔從圖書館冒出來,淡淡地問:「有什麼事嗎?」他可打從心眼裡不喜歡這個小伙子。

  「學長,你有沒有看到芊雅?她昨晚沒回住處,今天又沒來上課,我到處找都找不到她人。」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夏志翔也慌了,收起書本,一臉嚴肅,「你對她怎樣?」

  「我們有一些誤會。」

  「誤會?誤會而已?」夏志翔真想揍眼前這個渾小子。

  「這些誤會都拜你之賜。」羅飛不能不恨他。

  「我?」夏志翔一邊走,一邊啐道:

  「呸,你才是糊里糊塗的王八蛋。我追她是事實,但任何一個人都看得出來她心裡只有你——」任何人嗎?夏想想有點強辭奪理,話已出口只好繼續,「你是個超級笨蛋!」

  夏志翔也找遍了她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還是一無所獲。

  正當絕望時——

  「台中!!」兩人一齊喊出來。

  羅飛二話不說,立刻趕往車站,搭上國光號南下。

  芊雅果然回了家。

  一進家門,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望著房裡想起羅飛繾綣的記憶,越加傷心難過。

  美倫怎麼哄都沒用。

  然後,阿飛又來了。

  「怎麼每一次都和你有關係?我們芊雅前世究竟欠了你什麼債?」美倫忍不住搖頭。

  「我不要見他,叫他滾!」芊雅發狂般地喊著:

  「叫他滾,我再也不要見他了。」她摀住耳朵,哭得肝腸寸斷。

  「芊雅,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請你原諒我。」羅飛杵在門口,低聲下氣地哀求。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滾回你的真天鵝身邊去,我不要再見你。」

  兩人僵持了數個小時,芊雅還是不肯開門。阿飛只好先行返家。

  才一踏進家門,淑月紅著眼睛,有點意外,「你回來了?今天一整天找不到你。」她吸了吸鼻水,神色不對。

  阿飛一悚,看看家裡,並無異議,他看見賈尚仁,喊了聲「叔叔」,見他也大異平時,難得對阿飛露了點溫情。

  賈珠衝他喊了聲「哥」;而賈龍則意外地朝他頷首。

  「怎麼啦,媽?」又吵架了?——可是也不像。

  「阿飛,你——你爸過世了。」淑月隱忍著淚水一字一句地說:

  「今早你鄉下的一位親戚跑來要求你回去替他送終。說他去世三天了,是心臟病突發。」

  阿飛怔怔的,聽著淑月繼續說,心裡頭一種莫名的感覺一直擴張,似是悲哀又似淒楚的感覺不斷不斷地擴散……

  他哭不出來。一個生他卻幾乎和他沒有關係的人,除了血源、除了名分,他不知道兩人之間還有什麼關聯。他沒有哭,但是比哭更難過,為他難過嗎?還是為自己難過?沒有必要,沒有必要啊!他的存在早就沒有意義了,但是,真的沒有意義了嗎?真的沒有意義嗎?

  「你明天早上去鄉下一趟,好嗎?好歹他是你的父親。」淑月看看賈尚仁,「我不方便去,也不想去。你替我給他上一柱香,就好了。」

  第九章

  翌日清晨,阿飛一早出發回去苗栗鄉下父家。淑月塞給他二萬元,「給你阿媽,她這一輩子夠可憐的。」

  「你不恨她?她以前對你那麼刻薄?害你流產差點死掉。」

  「她也可憐。你父親的兄弟沒一個爭氣的,夠可憐的了。當年,我也有不對的地方。阿飛,你知道嗎?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淑月終於掉下了眼淚,不再掩飾自己的悲傷。

  坐在火車上,他不斷回想起母親的眼淚,也想起兒時的一些回憶:婆媳倆的水火不容,阿媽指天指地的咒詛,父親短短幾年的風光歲月,賓士車、XO、女人、賭博,永無休止的爭吵,母親的掙扎與哭泣……相較之下,在賈家的日子真的安逸多了,至少是安定不受打擾的。

  回到幾乎完全陌生的父家,一群女人呼天搶地地攏向他,哭聲震天彷彿要把他給淹沒了。那些淚水和那些哭喊,有些荒謬有些虛偽,令他極不舒服。

  父親的死相不怎麼好看,臉上肌肉有點扭曲,嘴巴微開,眼睛也並未完全合上,阿媽拉著阿飛一逕兒拜,拜完還一直叨叨唸唸在羅剛身邊,試圖合上他的眼,說來也奇怪,羅剛竟真的合上眼了,阿媽一時又哭了出來,「我就知道哇,你就是在等你兒子啊!」

  「阿飛,這麼大了,阿媽看看。夭壽喔,比你阿爸還要高,」說著說著她又掉下眼淚,「世界哪有這條理?你是我羅家的子孫,那個查某偏偏不讓你回來認祖歸宗……」

  「阿媽,你不要誤會我媽,她——」

  「阿母啊,你還怪人家?看看阿飛,若不是人家長養這呢好,台大的耶,咱有法度嗎?」大伯母勸她,「再怎麼說,阿飛還是姓羅呀!」

  「阿飛,你以後一定要服事咱羅家的祖先,知嘛?」阿媽一直交代,「不然,你阿爸死不瞑目。」

  阿飛雖然覺得那些形式虛文很無聊,但不能否認那些是巧妙地護住傳統的東西,只要是中國人,大概怎樣也拋不掉吧!他點點頭,說:「阿媽,你放心,我不會忘記自己姓羅,是羅家的子孫。」

  阿媽聽到他這麼說,欣慰地笑了,幾天來緊繃的疲憊彷彿得到了放鬆的理由,她拍拍阿飛的手,不斷地點頭,「這樣才對、這樣才對。」

  喪禮以台灣的傳統習俗舉行,道士唸經、五子哭墓、電子琴花車,喊的喊、哭的哭、趁火打劫的、應付敷衍的、各遂所願之後,灰飛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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