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冰冷而木訥的神情有所轉變,緩緩地眨著黑石般的雙眸,她為什麼會哭呢?
為了他的關係嗎?可是他並沒有流淚。好溫暖的淚水上這全是屬於他的?可能嗎?
像他這樣從小沒有被愛過的孩子,能夠接納她,能夠回報這份無瑕的愛嗎?他沒有自信愛人,萬一他要是傷害了她,就像他的父親傷害了他的母親,那又該如何是好?
但是她的溫暖令他不忍鬆手。
「不管別人怎麼說,不管世人怎麼看你,我都喜歡你……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喜歡,讓我填滿你心裡頭的傷口,我會讓你知道你是最值得人去愛、最該過快樂而又幸福的日子的人。我們要一起在這世上幸福的活下去,華靖。相信我。」
她的話是那麼天真浪漫,一點也不切實際。若是由別人的口中說出同樣的一番話,恐怕會讓人以為她在念劇本,可是徐櫻那認真的雙眼與坦率的唇從不說謊,她的純真讓人想要相信……「去見我母親吧!」他淡淡地說道,沒有正面的回應她的話。
還要再努力,徐櫻曉得不可能憑三言兩語就讓華靖心中的傷痕癒合,畢竟是那麼那麼久以前所留下,吞噬他自身的情感,深入骨子裡的傷口。想要化解開他冰封的情感世界,她必須要有堅持到底的決心,不能也不可以放棄。
綠園佔地極為寬廣,裡面涵蓋著一個人造湖,湖心裡有座美麗的樓閣,據華靖說自從他母親嫁進了華家後,再也不曾從那座樓閣中走出來。雖然同住在綠園內,但是華靖也沒有見過他母親幾次,因為大部分的情況他的母親都處在瘋狂的狀態下,認不得人。有那麼幾次情況好轉,僕人特地帶著當時年紀還小的他去探望親娘,但是華梅娘一見到他的臉就會開始咆哮怒罵,用盡所有的方式告訴他她有多恨他。
幾次後,僕人也不敢再帶他進樓閣,而另一方面老夫人——也就是華靖的奶奶也不贊成讓華靖再見華梅娘的面了。「對他們母子都沒有好處」——這是老夫人的說法。
「金婆婆,我娘在裡頭嗎?」
「你……你是二少爺?」負責保護或者該說是看守著梅娘的,是在華家已經待了三十年以上的老婆婆,阿金。「啊……啊,我眼睛沒花吧?真的是你嗎?二少爺。
想不到,想不到你已經長這麼大了,已經是個英挺俊俏的男子漢大丈夫了。嗚嗚嗚……我太高興了,想不到我還能再看到二少爺。你和你爹爹真像,完全和他像是一個模子——」
「我知道。」華靖不想再聽到他父親與他之間有多相似了。「我娘親她……一切都還好吧?」
「好、好。」阿金婆婆擦擦眼淚,「這幾年呀!她已經進步多了,半夜沒有起來亂走,會乖乖地睡覺、吃飯。令人訝異她一點都不像個四、五十歲的婦道人家,若不是外表會老化,平常聽她說話你會覺得她還留在十幾歲的姑娘年代呢!」
「是嗎?」華靖眼底閃過一絲寬心,「我……可以……看看她嗎?」
「二少爺要探視她?」金婆婆猶豫了一下。「這,我也不知道行不行。雖然現在梅夫人的情況比起以前要好多了,但是還是不曉得她能接受多少的刺激呢!唉,你們畢竟是母子,為什麼老天爺卻這麼狠心讓梅夫人……」搖搖頭,金婆婆沒再繼續說下去。
「我想跟娘親說一些話。」
「不是我不讓你見你娘,二少爺。但是你確定真要見她?萬一她又——而且她能不能聽進你說的話也是個問題。她常常都是關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誰也無法靠近的呀!」金婆婆看著華靖一會兒,瞭解到他下了很大的決心。「唉,我真傻,二少爺當然曉得這一點。她畢竟是你的母親,我還能說些什麼呢?『她』就在樓上,八成又坐在涼風閣賞鳥了。我會一直待在這邊,若是有事您就喊我一聲,我馬上到。」
「謝謝你,婆婆。」
「說什麼謝呢!」每步上一階,華靖內心的衝擊也越大,過去的夢魘不曾放過他,亦步亦趨的跟隨著他,無所不在。我恨你,你不是我的兒子,出去,我再也不要看到你!為什麼?為什麼娘從來不抱我?為什麼娘見到我總是生氣?為什麼?好可憐,徐櫻陪在他身邊,曉得他那越來越蒼白的臉色並不是因為身體不適,而是內心的恐懼。明知道自己的娘親會有什麼反應,卻強迫自己來面對這樣的現實,而她只能在這邊看著——什麼忙也幫不上。這是華靖自己的仗役,誰也不能替代他站在這兒。終於,他們走進了二樓的涼風閣,四周的花窗都已經打開了,依然帶著寒意的早春的風,颼颼地吹起華靖的衣衫……一個懺瘦的人影倚欄而坐,哼著小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就是華靖的母親嗎?徐櫻睜大雙眼,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聽到,她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已經四、五十歲了。好美麗的側臉,優雅的五官與細白的皮膚映著外頭的斜陽,暈染上黃金般的夢幻色彩,長長的睫毛和華靖的一模一樣,還有那閃著光澤的黑髮。這樣飄逸動人的女子若是在她年輕的時候,想必是足以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吧?引起男人強奪的慾望,美得過火的容貌,究竟是幸抑或者不幸?
「誰……在那兒?阿金是你嗎?」她緩緩地轉過頭來,目光焦點一時間尚未凝聚前,臉上的笑瞬間凍僵了。「你——呀啊啊啊啊!」
徐櫻看見那張美麗的臉扭曲,瞬間的猙獰,佈滿了痛苦的面容像是被扯破碎的娃娃一樣。
「不要!不要!不要靠過來!我不要!」她抱著頭畏縮起來,瘋狂的囈語著:「你又來做什麼?你不要過來,我不要!不要!」
直到這時,徐櫻才瞭解到那一瞬間華靖的母親也像其他人一樣,將華靖視為他父親的化身,在他身上看見了已經死去的華源。難道這就是他們母子之間的命運,華靖這輩子都無法獲得母愛了嗎?為什麼一個人能造成這麼多的痛苦與悲哀,就算是死後,華源一人的所做所為依然能影響所有的人的痛苦,真正的惡鬼是華源而非華靖不對,太過分了。
「娘,是我,我是華靖。」他跨出一步,她馬上尖叫起來。
徐櫻拉拉他衣袖,「讓我試看看,也許會比較好。」她靠近驚恐的梅娘,「不要害怕,伯母,你再看仔細一點……我們不會傷害你的,他不是華源伯父,華源伯父已經死好久了。他是華靖,是你親生的孩子,你還記得嗎?」
不知哪兒來的蠻力,梅娘怒叫一聲把徐櫻推倒在地,「你也是來騙我的,我沒有什麼孩子,就算我有了孩子我也一定會親手把他掐死,因為我絕對不會生下那種禽獸的小孩,我一定會殺了他的!」
好痛!頭撞到椅子邊,徐櫻幾乎暈了過去,冷不防被她那麼一推,還真有點吃不消。不能小看生氣中的女人所發出的力氣。
華靖扶起她,「抱歉,害你受傷了。」
「這又不是因為你的錯。」徐櫻揉揉後腦勺,「我不要緊的。」
「還是……由我面對她就好。」華靖垂下雙眼,冷淡的口吻像是刻意要冰封起自己的情感。「這是我與她必須單獨解決的事。你就待在這邊,不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要插手管,好嗎?」
「不要我插手——你心裡有何打算嗎,華靖?」
他回以她無言的一笑。這麼痛苦的時候,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徐櫻心痛地站在門邊,上天啊……如果可以的話,就算要減少她徐櫻短短的壽命也無所謂,請讓華靖的母親恢復一點理智,給他們母子倆應有的大和解吧!不要再讓這悲劇持續下去了。
華靖深深歎了一口氣。還是不行嗎?他原以為經過這十幾年不相見,娘親在沒有受刺激的情況下,或許慢慢會好起來。可是時間卻沒有慈悲地解開梅娘身上的枷鎖,她依然活在那人施暴的陰影底下,無法回歸正常的世界。即使罪魁禍首早已不在這個人間,枷鎖卻不會自動消失。
還是,一定要用那最後的方法嗎?解鈴還需繫鈴人,只要他身上流有那人的血一天,他就必須為父親犯下的罪,做最後的償還。他也只能以這個方法來拯救他可憐的母親以及自己了。
「你恨我嗎?梅娘。」他喚著娘親的閨名。
陷入半瘋狂的女人睜大一雙黑眸,「離我遠一點,你這惡棍,我巴不得親手殺了你!」
他跨前兩步,「殺了我……是嗎?」他伸出手獻出掌心一柄匕首。「那麼動手吧,動手將我殺了,用我的血償罪洩恨。」
「不!」徐櫻大叫著,但是華靖卻頭也不回地說道:「不要插手,徐櫻。我說過了,不、許、你、插、手!」